(八)
不一会,雷掌班紧锁眉头回到楠木作坊,看来他心情不爽。刘老工匠推了推明生,说:“他回来了,快过去下跪陪个不是。”说完便匆匆避开了。
雷发达被明生这一突然的举动怔住了,忙扶起他,问:“你这是怎么啦?”
明生抽泣着说:“前几天雷掌班给大伙讲庑殿顶图样,我胡言乱语,惹得大伙笑起来,对雷掌班大为不敬。求雷掌班饶恕我的过错,别把我赶走。”
雷掌班听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为这事下跪赔罪。那天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确实没有讲清楚,你也没有听懂,心里着急。这全是真话,哪里有错?我怎能怪罪你?谁说了要赶你走?”
明生说:“不赶我走,为什么只是不给我一个人分派活计?”
雷发达恍然大悟,便对明生解释:“你全误会了,也怪我做事粗心,当时没来得及对你说清,便有营缮司的人来叫我去议事。我原想,你新来,没做过斗拱,让你先跟着我学,便没把你分派到他们那几股人里去。”
明生听到这里,搞清了事情的缘由,羞愧地破涕为笑。
雷发达却又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说:“哎,工程活计逼人啊,刚才营缮司郎中周大人命我加紧施工,四个月务必完成,否则将受到惩处。现在看来,即使天天上夜工,四个月也难完成。我这就去将郎中大人的谕示,转达给工匠们,让大伙知道这事。你过半个时辰到办事房来,我教你做斗拱。”
明生点头答应,心想,雷掌班如此繁忙,还抽空教我学手艺,内心十分感激。
半个时辰后,明生来到办事房。雷发达正在这里等他。
雷发达从桌上拿过来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的《录写簿》。他从里面翻找到一页,上面写着“各式斗拱之做法”。雷发达指着书上的文字和图样说:“你看,这里面记着各式斗拱的大小规格,形状结构和它们的作用,每一项都写得清清楚楚。”
雷发达说着又翻过《录记簿》的一页,说:“斗拱的形状多种多样,又有不同的作用。一种是柱头斗拱,安装在柱头上。一种是平身斗拱,装在梁柱之间。第三种是转角斗拱,装在殿顶转角处。你看,这第三种斗拱构造比较复杂,对宫殿的飞檐翘角起着重要的支撑作用。过几天,我们可以去看看师傅们做的各式斗拱。”
明生一边听着雷发达的讲解,不时的翻看着《录写簿》,并深深地被它所吸引。他觉得这《录写簿》像个大大的聚宝盆,收藏的东西太丰富了,不由得赞叹起来:“这里记的东西真多。有宫殿、庙宇、民居、亭台、楼阁的规制、样式,还有各种木作构件的规格、尺寸和做法,记得好详细。”明生又问:“雷掌班,这《录写簿》上的东西都是您记的么?”
雷发达点了点头。
“您写了这厚厚的五十大本,真是费了不少时间,尽了不少心血。”明生被雷发达对木作业的执着精神所感动,更对他高超的木作技艺十分敬佩。
雷发达说:“我是一个木匠,没有多少学问,只读过三年私塾。三十多年,我已经记了近五十本《录写簿》,上面写的都是营造工程中各种木作的规制、样式和做法。但是这里记的只是一些材料,以后我还要将这些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写成一部《工程做法则例》书籍。我一天天老了,想把自己做过的、见过的木作技艺都记下来,留给后人,可用作日后营造工程木作的参照。如果让一些好手艺失传了,那真是我们这辈人的罪过。”
明生深有感触地说:“雷掌班想得真远,硬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全放在了木作技艺上。”
雷发达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本领,只会木作,喜欢木作。你年轻聪慧,也读过三年私塾,还写得一笔好字。往后一定要专心学艺。不下苦功夫,学不到真手艺。这两天你到各股楠木作去看看师傅们怎样做斗拱。后天你自己也要动手做做。”
明生点了点头,说:“谢掌班教诲,徒儿知道了。”
夜晚,楠木作在上夜工,作坊的房梁上,吊着五盏四芯桐油灯,散发着黄光和油烟。
工匠们都在按照立体图样赶做着各自的斗拱。雷发达带着明生向工匠们学习做斗拱手艺。他们来到一位工匠的木作台前,雷发达拿过一副斗拱,比划着对明生说:“这斗拱起着承受屋顶重量的作用,又把重量传送到梁柱和石础上去,许多斗拱层层叠加起来,向上向外伸出,托起上翘的飞檐,使宫殿显得雄伟壮丽,有飞腾的气势。”雷发达又拿了几副斗拱,一层层叠加起来,演示给明生看。
明生对斗拱感到新奇,也拿起来拼凑着,赞叹不已:“这斗拱怎能做得如此精巧?还有多种拼接方法,变化多端,拼叠起来严丝合缝,十分稳固,又整齐好看。”
雷发达说:“斗拱可是我中华营造木作中特有的结构技法和部件,不用一钉一铆,却能托起一个偌大的宫殿的屋顶,既牢固又显得雄伟壮观,这表明我华夏木作先师们的聪明才智。”
雷发达又拿起一个斗拱说:“做斗拱这样的精细活,最要紧的是墨线必须画准,不可有丝毫偏差,做出来的斗拱拼在一起才能严丝合缝。所以墨线画好后,还要复量一次。锯槽打眼,做榫头,样样不能有偏斜。”雷发达放下手中的斗拱,又说:“这批斗拱务必在一个月内做完。在这段时间里,你要好好向老师傅请教,攒把劲学会做斗拱这项手艺。下一步便要做藻井。日后要学的东西很多,你可要用心学。现在你可以去试着做一个斗拱。昨天从样式房送来了几张藻井图样,再过一个月便要做藻井了,我得去事先琢磨一下。”
明生点了点头说:“徒儿现在就去试试。”
雷发达离开明生,便进了掌班办事房,在桌上展开昨天从样式房送来的藻井图样,反复琢磨着,又用木尺上下左右测量了一遍。
两天后,明生拿了自己做的斗拱走进办事房,向雷发达请教:“雷掌班,请您看看我这斗拱做得行不行?”
雷掌班放下手中的藻井图样,接过明生的斗拱仔细端详着,又用尺量了量,说:“初学能做成这样就算不错了,这斗拱能够叠合,只是还不够严实。”说着,又将斗拱合在一起摇了摇,说“你看,还是有些松动。往后做活,尺寸务必量准,大小不能差分毫。榫头卯眼周边一定要凿削平整。这样才能严丝合缝。”
明生说:“虽说现在有了立体图样,大伙能按图做工,但楠木作的工期太短促,做活又要如此精细,只怕会延误工期。现在我们日夜加班,工匠师傅们个个筋疲力尽,很难确保工程质量。”
雷发达立刻板起脸孔说:“无论如何,干活都要认认真真,不能因赶时间便偷工减料。尤其是你,年轻刚学手艺,更不可马虎毛草,做坏了习惯,一辈子也成不了一个真正的木匠。”说完便走出办事房,到作坊各处看看工匠做活的情况。只见工匠们一个个异常疲困,有的打哈欠,有的伸懒腰,都在硬撑着做工,每天直忙到夜里亥时才能下工回去。
雷发达见工匠天天没日没夜的干活,如此辛苦,却难以按期完成任务,心里既着急又内疚,其实雷发达更是劳累,每天晚上回家后还要思考第二天的活计。近两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圈见着深陷下去。
每天清晨。楠木作的工匠们为了赶工期都要提前上工。样式房掌班叶陶这天也早早来到楠木作坊,一进门便对雷发达拱手叫道:“雷掌班上工真早。”
雷发达见是叶陶,忙起身拱手回礼,说:“楠木作工期紧迫,不得不提早上工。叶掌班清早光临敝所,有何吩咐?”说着,请叶陶进了办事房,又吩咐明生上茶。
不一会,明生端上两杯盖碗茶,送给两位掌班,便在一旁候着。营造所有时来了客人,常由明生临时侍候。客人离开后,他又回到作坊做自己的活计。
叶陶指着雷发达桌案上的藻井图样说:“前日上午我们样式房送来的这几张藻井图样,皇上后来又重看过,传下旨来,认为这图样设计略显平板简俗,欠庄重富丽。命样式房重新绘制,复呈御览。我专为此前来转告雷掌班,藻井暂缓施工。我来的时候,梁工师还再三叮嘱,让我向雷掌班请教修改藻井图样的主意。望雷掌班不吝赐教。”
雷发达说:“请教实不敢当。这藻井图样画得十分精美,想必是出自样房式高手。若有机会,鄙人倒是想向他请教。不过在藻井图样的构思方面,鄙人却有些想法。不知是否妥当?请叶掌班恕我直言。”
叶陶说:“谁都知道,雷掌班是有名的忠厚人,性情耿直。您对藻井图样有何高见,尽管直说。”
雷发达说:“鄙人看过此图之后,感到所绘藻井呈复斗状,虽在四周饰有斗拱,却仍显得有些单调平板。太和殿藻井天花,置于皇帝宝座上方,处于至高无上位置,形体彩饰务必雄伟庄重,尽显神圣威严气度,又不失辉煌壮丽。
叶陶深感雷发达言之有理,便连连称赞:“说得好,说得好。昨日我样式房奉旨连夜加紧商议此事,通宵重画藻井图样,但苦于无合意设计图样,大伙心急火燎。梁工师极力向鄙人举荐,请教雷掌班谋划藻井样式。刚才听了雷掌班所言,深感此番议论实为高见,很受启迪。”
雷发达说:“叶掌班如此夸奖,鄙人实不敢当。”
叶陶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恳请雷掌班是否可按您的意思,绘制一幅藻井图样,供样式房参照?解我样式房燃眉之急。”
雷发达忙说:“真不敢当。叶掌班乃工部样式高手,鄙人所言,不过是些粗浅之见,实不敢班门弄斧。”
叶陶说:“雷掌班不必过谦。叶陶诚心向雷掌班求助,望雷掌班绝莫推辞。”
雷发达抱歉地说:“真对不起。鄙人眼下确有难处,楠木作活计繁重,营缮司工程限期紧迫,实在抽不出时间构思藻井图样,请叶掌班见谅。”
叶陶再次恳求雷发达:“叶陶也深知楠木作活计繁重紧迫,可是皇命在急,我已无路可退。我想雷掌班绝不会见死不救。”
雷发达见叶陶确有难处,求助迫切,竟不顾自己也身处困境,却答应了叶陶的要求:“既是叶掌班看得起鄙人,鄙人遵嘱画一张藻井图样,请叶掌班指正。我只能画草图,图样正稿还须请样式房的师傅细画。”
叶陶见雷发达答应画图,顿时喜出望外,万分感激,连连作辑谢道:“谢天谢地,多谢雷掌班舍己救我,叶陶没齿难忘。”
雷发达说:“叶掌班不必将此事记在心上,若不是遇上眼下楠木作活计紧急,叶掌班吩咐鄙人画一张图样,本是件极平常的事。叶掌班容鄙人过三天奉上图样可否?”
“行,三天。真是有劳雷掌班了。多谢,多谢。雷掌班只要画好设计图样,其余的事自然由样式房去做。“叶陶再次向雷发达作辑致谢。
叶陶离开后,明生不解地对雷发达说:“雷掌班,我们楠木作的活计忙得不可开交,您更是没日没夜的干活,哪有时间帮样式房画图?那叶掌班的私心也太重了,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明知您有难处,还逼着您为他画图。您不该答应他。”
雷发达说:“我们都是为朝廷供役,一同建造皇宫。从大处说,我们也是同行。同行有难求助,怎能不伸手帮忙。谁也免不了有求人的时候。”
明生说:“我们眼下困难重重,总不能为帮别人,不顾自己。”
雷发达说:“叶掌班是领了圣旨,受了皇命,比我们更要紧。”
明生说:“我们若不能按时完工,您也会受到严厉惩处。”
雷发达说:“我见叶掌班确有难处,求助心切,便不好执意推辞,谁都会有为难的时候。”
明生心想,雷掌班真是个少见的厚道人。
第二天中午,营缮司郎中周正仁来到楠木作坊查看工程活计,却不见雷发达,便问工匠们:“雷掌班哪里去了?”
明生上前回话:“启禀周大人,样式房叶掌班求雷掌班画一张藻井图样。雷掌班在家里赶画样稿。”
周正仁不满地说:“这雷掌班也太爱揽闲活了。工期已过两个月,楠木作的活计完成不到四成。自己驮一身的债,却要充施主,还怕风头出得不够?到时候看他如何交差?”说着,拂袖走出楠木作坊。
万飞忙悄悄尾随出去,在背人的地方追上了周正仁,低声叫道:“姐夫,姐夫,我们楠木作的活计,还有两个月工期,看来是一定完不了工的。对那雷发达该如何惩处?我想,一定要贬除他的掌班职位。”
周正仁肯定地说:“四个月的工期似军令状,延误工期,必贬无疑。”
听了周正仁的话,万飞像是吃了定丸,笑着连连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他心想,自己接替雷发达的掌班职位为期不远了,便欣喜若狂地转身跑回楠木作坊去。
(九)
三天来,雷发达废寝忘食,又是查阅古人木作书籍,又是在自己的几十本厚厚的《录写簿》中寻找资料,经过三个日夜的冥思苦想,几易其稿,终于画出了太和殿天花顶棚的藻井图样,并亲自送往样式房交给了叶陶掌班。
叶陶看后十分满意,感激不尽,忙将该图稿交给样子匠高手张有才,着其按雷发达的设计图样,绘制成正稿,交工部呈送皇上御览。
一天后,便从工部传下话来。康熙帝看了藻井图后,龙颜大悦,并要召见绘图匠人。
叶陶火速来到营造所,向雷发达传达皇帝旨意,并要他准备面见皇帝。
雷发达听后异常兴奋,但他却说:“我只是画了一张藻井草图。张有才师傅画正稿有功,应由他去面见皇上。”
叶陶说:“雷掌班的设计图样是图样正稿的底本。张有才虽有一定功劳,但他只是做了一些临摹加工的活计。若叫他去面见皇上,我想他绝不会答应。他不是那种喧宾夺主,冒名邀功的人。再说拜见皇上时,皇上定会有藻井设计构思方面的提问,张有才也无法一一回禀,岂不是让他作难么?”
雷发达想了想,也觉得叶陶的话确有道理,便答应去面见皇上。
乾清宫内,雷发达跪对康熙,回禀皇帝问话:“启禀万岁,奴才以为,太和殿藻井处于皇帝宝座之上的尊贵位置,神圣之至。故藻井设计务必彰显其至尊精神。奴才所绘藻井分为三层,一层为方形,二层为八角形,顶层为圆形。表示天圆地方,泰及四面,安达八方之意。藻井圆形中央为戏珠蟠龙,正对吾皇真龙天子之龙椅宝座。上下照应,相映生辉。”
康熙一听雷发达所言,皆昌盛吉祥之辞,便内心喜悦,即命雷发达:“平身,起来说话。”
雷发达谢过皇上,起身侧立一旁,接上说:“早年奴才听家父所言,据汉代《风俗通》载:‘今殿作天井。井者,东井之像也。菱,水中之物,皆所以厌火也。’相传东井即井宿,为二十八宿之一,主水。故奴才又在藻井图形的四周饰以荷,菱等水生花草,以压伏火魔作祟,永保宝殿太平。”
康熙含笑微微点头道:“此藻井图样,形彰富丽,意寓国昌,形质相兼,华光焕发,甚合朕意。雷掌班前次太和殿上梁功劳不小。此次设计藻井图样又立新功,朕赏赐你御银二十两,以资奖励。”
雷发达听后,忙双膝跪下,叩头谢恩:“谢皇上隆恩。”这时他又突然想到应乘这个机会,将自己眼前的最大困难禀告皇帝,乞求皇帝放宽工程期限。便说:“奴才另有一事禀报皇上。当下太和殿盖顶,其中楠木作工程,工部规定四个月内完工,奴才认为时间过于紧迫,恐有碍活计精细。祈求皇上宽限工期。”
康熙沉思片刻说:“四个月完成大殿盖顶的楠木工程,工期确实较紧。雷掌班认为多久可以完成?”
雷发达说:“回禀皇上,奴才认为至少也要半年时间。”
康熙说:“朕定你七个月工期如何?”
雷发达忙连连叩头,说:“皇上英明,七个月正好,七个月正好。谢皇上恩准放宽工程期限。”雷发达如释千斤重枷,对皇恩感激之至。
这时,一个太监端着托盘,送来赏银。雷发达双手接过赏银,再次叩谢皇上,然后退出乾清宫。
雷发达离开乾清宫,心情无比轻松喜悦。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将皇帝恩准放宽楠木作工期的旨意即刻告诉梁九。因为营缮司原定的四个月的工期,便是梁九通知他的。
梁九听说皇帝放宽工期,也为雷发达松了一口气。
作为宫廷营造工程的老总领,梁九对于工部决定四个月完成太和殿盖顶中的楠木作活计,也深感时间太紧,难以完成。虽然他曾对此提出异议,但周正仁转达工部部谕时,语气强硬,态度坚决,并暗示这或许是皇帝的旨意,因此梁九哑口无言,不敢多说。现在看来,四个月的期限并非皇上旨意。梁九要赶快将皇帝恩准放宽工期的旨意,禀报尚书吴达礼。
梁九赶到工部,将皇帝的旨意,告知尚书吴大人。
吴尚书听后,说:“皇上英明,我也感到时间较紧。当时周郎中却说工期宜紧不宜松,太松让工匠做活懈怠,以免再出现太和殿梁木运输延误工期的事故。我没有多想便应允了,看来当时我考虑欠周。”
梁九听了吴尚书的讲述,这才明白,确定四个月的工期也不是工部的部谕,完全是周正仁的主意。联想到他当时传达工部部谕,态度何等强硬,这充分表明,周正任完全是蓄意刁难和陷害雷发达,使其无法按期完工,藉此贬除其掌班职位,好让万飞复职。想到这里,梁九深感周正仁的狡诈险恶。但梁九为人老沉世故,怕惹是非,对此事根底,从未对任何人挑明。
雷发达忠诚老实,宽厚待人,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从未想过会有人暗害自己。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意,更不会想到确定四个月的工期,是有人有意刁难和陷害自己。
雷发达将皇上恩准放宽工期的旨意告诉梁九后,才想到自己还揣着沉甸甸的赏银。心想,张有才绘制藻井图样正稿也费了不少心血,这赏银理应分给他一份。于是他便去了一家银号,将一个二十两的银锭换成了两个十两的银锭。
下午收工后,雷发达满心喜悦,手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回到家里,将银锭放在桌上。
三保送上茶来,看到桌上白花花的银锭,又见主人脸带微笑,轻松愉快,便欣喜地问:“小人从未见过老爷领了饷银像今日如此高兴。”
雷发达摇了摇头,将因画藻井图样,康熙帝赏赐御银二十两和恩准将楠木作工期放宽三个月的旨意,全告诉了三保。
“真的,皇帝恩准七个月工期了?谢天谢地。这些日子因工期急促,见着您累瘦了,愁老了,小人也暗暗为老爷担忧。工期放宽,这回可好了。”说着,又走到桌边,好奇地拿起闪闪发亮的银锭,上下观赏着,不一会便感到有些疑惑,问道:“老爷,皇上赏赐的分明是内务府的御银,怎么这银锭上却嵌印着银号的招牌?”
雷发达说:“皇上赏赐的原是一个二十两的御银锭,我去银号将它换成了两个十两的市银。”
三保不解地问:“御银有上好的成色,比市银价钱高出许多,换掉多可惜。”
雷发达说:“你不清楚。那藻井图样正稿由样子匠张有才师傅所画,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赏银怎能我一人独得,应给人家一半。”
三保说:“给他十两?谋划那藻井图样,您没少费心血,一连几个日夜,冥思苦想,没吃好睡好,您少说也有八九成功劳。张有才依样画葫芦,画了一张正稿,就分去一半赏银,实不合理。”
雷发达摇着头说:“你难道忘了我雷氏‘不贪不吝,诚信做人’的家训?待人忠厚为本,绝莫计较金钱小利,。我和张师傅都是手艺人,在一起共事十分难得。”三保深知主人的秉性,在他心里永远铭记着他的雷氏家训。
雷发达吃过晚饭,揣了十两银锭来到张有才家,将今日皇上对藻井图样的赞许,赏御银二十两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张有才。
张有才听后十分高兴,说:“多亏雷掌班的图样设计技法高明。藻井三层形状各有变化,又充分彰显祈颂朝廷社稷太平昌盛之意。理应受到圣上奖赏。还帮助我样式房解除了燃眉之急,真是可喜可贺。”
雷发达说:“此图样若缺少张师傅的润色加工画成正稿,也不能得到皇上的垂爱。张师傅功不可没。这二十两赏银,你我一人一半。”雷发达说着,拿出十两银锭放在张家桌上。
张有才忙拿起银锭送还雷发达手中,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能多占雷掌班的功劳,得此赏银?”
雷发达说:“张师傅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为图样付出辛劳,理应得到赏银。”
张有才说:“我做的那点活计,根本无法与雷掌班相比。好比雷掌班写了一篇绝美文章,我只费了一点誊抄的功夫而已。雷掌班若一定要给我赏银,两三钱足够。”
雷发达不由分说,将十两银锭放在桌上,起身说:“事情就如此定了,一人一半。望张师傅给我一点面子,切莫推辞。”说完就要出门。
张有才上前拉住雷发达,执意要他将银锭带走。
雷发达说:“张师傅不必再争。日后我还有许多画图的活计求你相助。这锭赏银存在你这里,就算预付了以后的酬金。”
张有才见雷发达执意要给他赏银,不好再争,只得勉强收下,无可奈何地说:“雷掌班如此礼让,真叫我过意不去。往后雷掌班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您尽管吩咐。”
雷发达走出张有才家门口,远远看见周正仁和万飞在一棵树下争执什么。他并没在意,便回家去了。
那边,万飞正在奚落周正仁:“看来,你压缩工期,并不是什么妙计,不仅没有难倒雷发达,贬去他的职位,反而让人家因祸得福,得到皇帝的赏银。”
周正仁争辩道:“你难道还责怪我吗?若你不把自己的掌班职位丢掉,我用得着为你操心,想方设法帮你把职位夺回来吗?依我看,即使这次为你夺回了掌班职位,你也不一定保得住。”
周正仁,万飞两人相互埋怨了一阵,不欢而散
(十)
寒冷的冬天已降临京城。天空飘散的雪花落在光秃的树枝上。只有园林中的松柏依然青葱翠绿。
太和殿已进入紧张的盖顶工程阶段。大殿前的广场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木匠、石匠、泥瓦匠都在忙碌着各自手上的活计。“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响成一片。他们全然不顾落在头上、身上的雪花。
太和殿屋顶的斗拱、横梁和椽木都已架设完毕。几十个楠木工匠正在安装天花和藻井。
雷发达手握图样,正要攀上屋架去查看他的工匠们做的活计。
一个木工低头对雷发达叫道:“雷掌班,下雪天屋架上打滑,您不用上来。”
“这点雪不打紧,我上去看看。”雷发达说着,熟练地上了屋顶,认真地查验着工匠们做的活。他用单眼瞄测着每个构件安装的位置,对身边一个工匠说:“这个斗拱偏出了一点,不仅不好看,还有碍受力的均匀。”
工匠也用眼瞄了瞄说:“看不出来。”
雷发达用木尺比了比,说:“你看,差出半分。装斗拱不能有丝毫出入。”
工匠心悦诚服地笑着点了点头,内心着实佩服雷掌班的好眼力。
雷发达又爬到别处,用手摇撼着已装好的斗拱,试试是否牢固。
工匠们对掌班的做法却有些微辞。一个工匠对伙计说:“虽说已经放宽了工期,眼下却只剩下两个月了。雷掌班对活计查得如此严格,就怕到时候仍不能完工。”
另一个工匠附和道:“是啊,雷掌班干活一丝不苟出了名。但若因过分挑剔延误工期,就不好交差了。”
雷发达听见两个工匠的议论,便接过话来说:“工期再紧,也不能在活计质量上打折扣。卖手艺的人最要紧的就是牢记两句话:干活一要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二要对得住雇我们的东家。”
两个工匠尴尬地对视一下,没有吭声。
雷发达对他们笑了笑,又爬过积满白雪的椽木,到别处查看去了。
雷发达在太和殿顶面上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然后在一根梁木上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墨盒、毛笔和一本《录写簿》,急匆匆地在上面记写了一会,写完又将文具,草簿放进袋内,也没掸一掸身上的积雪,便从安装斗拱的屋檐旁,踩着横梁,一步一步往屋脊上爬去。在那边有几个楠木工匠正在安装藻井。
雷发达的一举一动,明生都看在眼里。他对身边的工匠说:“自从太和殿盖顶以来,雷掌班便忙得没日没夜,时时像着了火似地,急匆匆赶上赶下。你看见没有?刚才他查完大伙做的活,又把木作中的一些情况记在他那《录记簿》中。刚写完,又赶快爬到屋脊那边看工匠们安装藻井去了。我看他这些日子,人老了,瘦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工匠感慨地说:“做一个掌班不易啊!他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
雷发达攀上积满雪花的太和殿屋脊,手执标杆站在屋脊正中处,对着正在屋梁上安装藻井的工匠说:“藻井中央务必对准我手中的标杆。下面正对着皇帝的宝座,不得有半点偏差。”
一个工匠对雷发达说:“风雪不小,让我们来执标杆吧,您站在屋脊上太冷。”
雷发达说:“不打紧。换人手执标杆容易错位。重新定位更耽误时间。”他说着顶住风雪,像立旗杆似的将标杆竖得笔直。
工匠们以标杆为中心,用木尺测量着,为藻井定位,并用竹笔在梁木上做上标记。
雷发达始终握正标杆,也不理会风雪的吹打,并不时地提醒工匠们:“一定要把位置定准。”
这时,工部尚书吴达礼在工部官员们陪伴下,正在工地上巡视。他望见风雪中,太和殿屋脊站着一个手撑木杆的人,便问身边的随从官员:“这下雪天,谁站在那么高干什么?”
梁九定睛往太和殿屋脊上望了望说:“楠木作正在安装顶棚藻井。好像是雷掌班手持标杆,在给藻井定位。”
吴尚书说:“我远远的就见他站在屋脊上,将近有个把时辰了。怎么不让年纪轻些的人干这活?”
梁九说:“定位是安装藻井的重要活,准是雷掌班不放心让别人做。”
吴尚书说:“他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长久站在风雪中,扛得住嚒?“
另一位官员说:“他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干活的人。”
夜幕降临,风雪已经停息。工匠们都陆续收工走了。工地上渐渐安静下来。
一弯明月从天边升起,太和殿的屋架轮廓清晰可见。雷发达就着月光,仍在太和殿顶架上仔细查验着斗拱和藻井。
这时一队打着灯笼巡逻的兵差走过,见屋顶上有人走动,忙走了过来,向屋顶上喝道:“谁?”雷发达应道:“是我,楠木作工匠。”一个兵差见是雷发达,便叫道:“老师傅,又是你呀?天黑了还在干活?”
雷发达说:“是呀,查看完这些活计,我便回去了。”
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对兵差们说:“这位是营缮司营造所的掌班雷大人。”
兵差们忙打千道歉:“雷掌班,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大人见谅。”
雷发达笑着说:“这些小事,不必计较,你们都忙去吧。”
兵差们说:“您老早些回家歇息。小的们巡班去了。”
兵差们离开雷发达后,一路议论起来:“这雷掌班对宫廷营造活计真是尽心效力,我们夜里值更巡逻常见他一个人在工地上摸黑干活。”
“可不是吗?他不仅收工晚,每日天刚亮我们值更巡逻收班时,便见他到工地来了。天天起早摸黑,这样卖力干活的人真是少见。”
在朦胧的月色下,雷发达拿着图样和随身携带的小布袋,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
三保迎了出来,接下主人手里的物件,说:“老爷每日都这么晚回家,过分劳累了,要保重身体。”
雷发达一坐下来,便吩咐:“快上饭吧。”
三保先端上一杯热茶,说:“老爷请用茶,我这就上饭。”
雷发达匆匆吃完晚饭,又吩咐三保:“书房上灯。”
三保说:“老爷刚吃过饭就去写字,也该歇歇。”
雷发达说:“每日做的事,当日务必记上。累积久了难免忘记。”
三保点亮了书房桌案上的红烛。又打开砚台,将墨研好。
雷发达进了书房,在木椅上坐下,从书案一角叠放着的十本厚厚的纸簿中抽出一本,封面上写着《木作实例录记簿·大清康熙八年冬制》。雷发达翻开《录记簿》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伏案书写着,还不时地拨打算盘。将一日中木作活计的重要情况记录下来。《录记簿》一页页翻过,蜡烛已慢慢燃去一截。
三保轻轻走上前去,剪去长长的烛芯,说:“老爷,已是深夜,该歇息了。”
次日,天仍下着小雪。工部吴达礼尚书又领带着他的部属,来到太和殿工地上巡视。在摆放琉璃瓦器的地方,十几辆拉琉璃瓦器的骡马大车停在那里。劳工们小心翼翼地将瓦器从车上搬下来,整齐地码放在院墙旁。
吴尚书转头问跟在身后的主事何福顺:“主事大人,这琉璃瓦器何时可以运齐?”
何福顺躬身回禀:“琉璃瓦器已在京城琉璃厂烧制齐备,路程不远,大殿盖瓦之前,定能悉数运齐,请尚书大人放心。为确保每件瓦器的质量,营缮司专派了两名役吏监工。您看,这是安放在太和殿正脊两端的一对大螭吻,每个高一丈二尺,重八百六十斤,十分雄伟。还有安放在大殿左右飞檐上的各十种仙人神器,都是经过多次烧造而成的。这些既是辟邪之物,也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标志。”
吴尚书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来到石工工地。这里摆放着汉白玉材料。工匠们都在“叮叮当当”的加工石材。有石柱,栏杆,台阶等,上面的龙凤花卉无不雕琢得栩栩如生。主事何福顺指着堆放满地的汉白玉对吴尚书说:“这些汉白玉是由两万多名石匠,费了近一年的时间,从房山县山中开采出来的。还有两个月时间,汉白玉石材便可采齐。眼下他们正在想办法将两块长五丈,宽一丈,厚五尺,重达四十万斤的汉白玉原料,途经一百多里地,运到紫禁城来。”
一位随从官员说:“如此巨大玉材,两地相隔一百多里,如何运进京城?确实是件很艰难的事。”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房山县的一座座石山,盖上了皑皑白雪。山上、山下,到处是冒雪开山采石的工匠。有的在悬崖上抡锤打钎,有的握凿开石,还有的在抬运石料,一双双粗糙绽开皲裂的手。有的握铁钎的手,被铁锤震裂了虎口,布满血痕。
从山上延伸下来的一条修得十分平整的道路上,全泼上了水,很快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成了一条透明发亮的冰路。冰路上,近两百匹骡马,马蹄上绑着防滑的粗麻布,拖着载有一块重达四十万斤的巨大汉白玉的旱船,在劳工们的牵引和驱赶下,费劲地朝着紫禁城方向,缓缓向前滑行。
冬去春来,树木已吐出嫩牙。太和殿营造工程仍在紧张的进行中。
从房山拉过来的巨大汉白玉摆放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石匠们忙着将汉白玉进行加工。有的对汉白玉石料修整打磨,有的在精心雕琢云龙出海图案,有的把打磨雕琢好的汉白玉,砌在左右丹陛之间的御道上。
时至初夏。京城的大小湖圹里,小荷刚露出尖尖的新叶。柳树的绿色枝条垂在水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太和殿的墙体已漆成深红。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洁白晶莹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和大殿四周的汉白玉栏板、望柱、排水龙头,将大殿衬托得雄伟壮丽,神圣庄重。
太和殿已进入殿内装修阶段。七十二根朱红大柱油漆得闪闪发光。几个工匠正在聚精会神地用金箔裱贴皇帝宝座两旁的六根蟠龙金柱,挺拔的龙柱金碧辉煌。画工们正用绚丽的色彩,在梁柱和斗拱上描画各种吉祥图案。
雷发达拿着木尺和《录记簿》,对大殿的梁柱框架进行测量,并认真地记在《录记簿》上。
明生拿着毛笔和墨盒跟在掌班身后,问:“太和殿已经建成,雷掌班为何还要记下这些?”
雷发达说:“前些日子忙着赶做楠木活计,对大木作的一些规格、尺寸和做法没有顾得上记在《录记簿》上。太和殿即将竣工,得赶快将其营造资料记录下来。我正着手将自己几十年来《录记簿》上记下的东西整理出来。编写一部《工程做法则例》。但仍需要充实许多资料,尤其是皇宫营造资料更为宝贵。”
明生说:“这部书写出来,对营造木作一定大有作用。真想早些拜读到雷掌班的大作。往后您写好书的初稿,我可以替您誊抄。”
雷发达笑着说:“你的字写得不错,你帮我抄写,只是要耽误你不少时间。”
明生说:“我晚上抄,一边阅读一边誊抄,我还能从中学到少东西。”
雷发达说:“行,往后每写完一卷,便给你誊抄。”明生感到掌班看得起自己,内心十分高兴。
雷发达记写了一会,便从明生手里拿过墨盒等文具,说:“你不用陪我,我们楠木作的人都到中和殿干活去了,你也跟他们一起干活去吧。我记完这些,随后便过去。”
太和殿后的中和殿,已竖起方形的框架。众多的工匠正在那边紧张地做着各自的活计。明生按掌班的吩咐,到中和殿营造工地上工去了。
(十一)
[画外音]:
太和殿又称金銮宝殿是清代紫禁城内最大的宫殿。建筑面积2377平方米。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正脊两端有高3.4米,重43公斤的大螭吻,檐角各安有10个神兽。这些都是宫殿最高等级的标志。
太和殿东西宽63米,正面有12根朱红园柱。红墙黄瓦,朱楹金扉,金碧辉煌,建造在三层重叠的汉白玉工字形须弥座台基上。太和殿前后有两座台阶,中间是蟠龙御道,全由汉白玉雕琢而成。殿前香烟缭绕,将太和殿衬托得犹如天上仙宫一般。
太和殿装饰十分豪华。金黄色的琉璃瓦檐下,施以精巧密集的斗拱。室内外梁枋上绘有绚丽的和玺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玲珑剔透。
太和殿内共有72根高大的园形大柱。大殿中央设2米高的平台,摆放着金色九龙楠木皇帝宝座。后面是金漆围屏。皇帝宝座两边是6根雕龙金柱 ,金碧辉煌。在大殿正中的天棚上,有一藻井。口衔水银园珠的蟠龙悬于藻井中央,是神圣、尊贵的象征。整个殿堂显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太和殿落成,皇帝开始在此行大典,理朝政,周围有御前卫兵把守。雷发达去中和殿工地上工,经过这里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自己付出辛劳亲手建造起来的金銮宝殿,无比感慨。
一个卫兵经过这里,上前向雷发达打招呼,并啧啧称赞:“雷掌班,您看,这座经你们辛苦建起来的太和殿,多富丽,多气派。尤其是掌班您,更是费了不少心血。我们每天值更巡夜,常见您在这里起早摸黑做工。”
雷发达点头笑了笑说:“这都是我们工匠天天手头上的本份活,没什么值得夸奖的。”
卫兵又说:“如此雄伟的皇宫,没有超凡的绝高手艺,怎能做得出来?这等好手艺,可不要失传了。”
雷发达说:“我中华宝贵营造技艺,怎能让它失传?”
卫兵憨厚地笑着说:“雷掌班不要见笑,小人是庸人自扰,喜欢多事。”接着向雷发达作揖告别:“小人得换值去,告辞了。”
正是为了不让宝贵的中华营造技艺永不失传,雷发达二十年来便着手准备写一部《工程做法则例》的书。他每天把收集的资料写在《录写簿》上,下工回到家里,又一头钻进书房,伏案编写他的《工程做法则例》。他不知疲劳执笔疾书,要将自己一生中主要的木作经验都写进他的书中去。
天刚放亮,雷发达便起床写书。夜深人静,他仍在红烛下伏案写作。年复一年,《工程做法则例》兰布封面上的编撰年号,一本本递增着:《工程做法则例(卷一)大清康熙八年冬制》、《工程做法则例(卷二)大清康熙九年春制》、《工程做法则例(卷三)大清康熙九年秋制》……《工程做法则例(卷三十九)大清康熙二十年秋制》。雷发达的头发也由黑色逐渐变成花白和苍白。头发苍白的雷发达已六十二岁。他仍在伏案写作,只是行动有些迟缓。
家仆三保年已四十四岁,夜深了他仍陪伴着主人写书。他过来给主人冲了热茶,关切地说:“老爷,您佬已年过花甲,还这么日夜操劳,要多保重身体。”
雷发达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说:“岁月不等人啊,我已六十二岁,想赶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这部书写成,让自己几十年的木作经验传给后人。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感叹地说:“我虽有三个儿子,可惜他们都不能接手木作祖业。长子金玉,现年二十二岁,从小天资聪慧,读书上进,十六岁经童子试进学,已是一名秀才。他打算明年进京入国子监就读。说来我这金玉儿也有些奇才,他虽进学攻读诗书,却对木作情有所钟,闲时也爱拉锯弄斧。他毕竟是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要走上仕途,为朝廷效力。他若真能求得一官半职,倒是我雷氏荣光。只是他的两个弟弟也无意继承木业手艺,都在金陵经商。我也不能强求他们。看来我只能靠我写的这部书,将木作技艺传给后人。”
三保也深感遗憾地说:“雷氏如此高超木作手艺,若是失传了,着实可惜。不过人各有志,少爷们必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各奔锦秀前程。”
雷发达说:“我感到自己一辈子能做木工手艺,已心满意足,这便是我的锦秀前程。”
这时,三保走到窗前,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对雷发达说:“老爷,已是深夜子时三刻了,该就寝歇息了。”
雷发达仍低头书写着,说:“快了,快了,还有一页,这第四十卷便写完了书。你睡去吧,不用陪我。”
三保没有去睡,他默默地坐在一把靠墙的木椅里,不一会便打起盹来。
雷发达摘下眼镜,慢慢合上刚写完的书本。书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工程做法则例(卷四十)大清康熙二十年冬制》字样。
雷发达见三保坐着打盹,便说:“你怎么还没去睡?”
三保睁开眼睛,尴尬地笑着说:“老爷还没睡呢。”
雷发达毫无睡意,他沉浸在对自己木作生涯的回想中。将木作业和生命融合在了一起。他反复抚摸着《工程做法则例》的封面,望着堆在书案上高高的几叠书本,深有感慨地说:“是啊,人生苦短。我早已年过花甲。记得幼年时,在老家江西建昌县梅棠只读过三年私塾,实感才疏学浅。十岁就随父学做木作手艺,十六岁避难迁居江苏金陵石城。康熙八年应役进京,已做木作手艺五十三年,营造过的宫殿、民居、大小工程不计其数,其中的成败甘苦,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将这些都记下来,留给后人,或许有些借鉴作用。”
三保说:“老爷是有名的木作高手,技艺超群,早有‘鲁班再世’的美誉,这部书将来定是木作行业的传世之宝。”
雷发达严肃地制止三保:“不许这等胡说。我现今只不过是个年迈的匠人罢了,怎敢与鲁班先师相提并论?”
这时从远处谯楼上传来三声更鼓。雷发达说:“半夜三更了,赶快歇息去吧。明日我要将这后二十卷书稿拿去给明生帮我誊抄,大约明年秋天才可抄完,要费他不少时间。”
深夜,楠木作坊工匠宿舍内,工匠们在一排通铺上熟睡了。油灯下,明生伏在木桌上一笔不苟地帮雷掌班誊抄《工程做法则例》书稿。
一个工匠一觉醒来,见明生还在伏案写字,便问:“明生,你还没睡觉?你写什么写到这深更半夜的?”
明生说:“雷掌班忙不过来,我帮他誊抄些他写的书稿。”
工匠说:“明日再抄吧,天亮了还要干活呢。”
明生说:“我抄完这一面便睡。”
一年后。初冬的一日傍晚,雷发达下工后,提着一大包书稿回到家里。三保迎上去接过大包问:“这一大包什么东西?”
雷发达说:“这是去年明生帮我抄好的书稿。花了他一年时间,原稿拿不下,还放在他住的地方。”说完便在厅堂的木椅里坐下,从身上掏出一封书信,认真阅读着。信上写着来信时间为康熙二十一年十二月。三保在一旁侍立。雷发达看完信,对三保说:“这是我大儿子金玉捎来的家信,他打算明年开春进京入国子监攻读,准备参加秋季乡试。眼下正值入冬季节,营造司正在为明年营造新园林,招商承包供应木料,楠木作工程活计稍松些。我已向营缮司告假,下月回江宁一趟,明年开春正好把金玉从江宁带进京来。我还想将我堂弟发宣一同带来。他今年三十六岁,小我二十七岁。他做工倒是能吃苦耐劳,只是木作手艺平平,恐难承接我的木作事业。”
三保深有感触地说:“小人跟随老爷十几年,深知这木作业看似平常,其中却是大有学问。要想挑选一个合意的接手人,确实不易。”
雷发达点了点头,又说:“我回江宁去了,这边家里也空着无事。你已近一年没回河南老家了,该回去看看老娘和妻儿。等我走后,你将屋里收拾收拾,晚两三天回去,明年过了元宵,比我前一两天回京便可。”
三保点头说:“多谢老爷关照,我定会推迟几天回去,提前几天回京,将这里收拾干净,恭候老爷、叔老爷、大少爷来京城。”
这时,雷发达想起一件心事,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起来:“这边人口日渐添加,眼下这住房恐难容纳得下,下步怎么安排?”
三保说:“老爷不必担心。可以将我的住房和堆杂物的一间厢房腾出来给叔老爷和大少爷住。我在灶房旁搭一个床铺便可以住下。”
雷发达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次他们两人单身进京。年轻人不能长期与妻室儿女分居两地。常言道夫唱妇随,再过一年半载,他们的家眷也要迁进京来。发宣有一妻一子,一家三口。金玉有三房妻室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会进京来。他们一家六口,往后若不再添置一栋四合院,是无论如何也住不下的。买一栋小四合院少不了五百两纹银。就是租房一年至少也得三四十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金玉一直在读书,进学后又没有银钱收入。这笔钱确实难以筹集。”
主人买屋缺钱,三保也有些忧虑,却说:“大少爷明年秋试高中,有了奉禄,那就好了。”
雷发达说:“秋试高中,谈何容易。不少人即使考中,也不能马上上任,要候补空缺,有的甚至等候几年。”
这买房的钱,一直是雷发达心里患愁的事。他虽然身为七品掌班,但他清正廉洁,做人厚道,全靠饷金度日,生活并不宽裕,不像有的人,利用权势,贪赃枉法,大发横财。
(十二)
自康熙帝临朝听政以来,朝廷营造工程管理实行工官制,即以朝廷出钱招募工匠的雇工制,取代元、明时期抓夫派工服役的匠役制。皇家营造工程,采取工官督理,招商承包的运作方式。因此营造商、木厂老板,纷纷通过各种门路,沟通内务府和工部官员,向朝廷承包营造工程或销售营造材料。
一日,财茂木厂老板钱贵和万飞坐在茶楼左角一席,低声议事。钱贵十分感激地说:“上月多亏万师傅鼎力相助,鄙人才得以承包下坤宁宫梁架大木作工程,我钱贵万分感激万师傅。”
万飞说:“眼下朝廷营造工程,实行工官督理,招商承包制。宏大工程均分段承包。你能包下大殿框架建造这个大工程,实属万幸。京城多少木厂对此趋之若鹜,求之不得。”
钱贵忙向万飞作揖,道:“多谢,多谢。这全仰仗万师傅的大面子。今又有一事相求,还要给万师傅再添麻烦。”
万飞说:“什么事?你说。”
钱贵顾盼左右,伸过头去,对着万飞的耳边说:“万师傅也不是外人,我就对您直说了。鄙厂最近从云贵进了六百方金星紫檀,其中夹有一百五十方牛毛紫檀。想全按金星紫檀价出手。反正金星紫檀与牛毛紫檀木纹相似,都是高档木材,外行难以识别。只要营缮司经办官员通容一下,事情便办妥了。”
万飞连连摆手说:“你好大胆量,想将牛毛紫檀假充金星紫檀?一方木料差价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银子。你敢欺骗朝廷,罪不可赦。”
钱贵慌忙用手掌捂住万飞的嘴,环顾四周,低声说:“万师傅,嘴上留情。事情还没办,您就想让我去蹲大牢呀?”
万飞说:“你托我办这事,倒是想让我去蹲大狱。”
钱贵奸滑地说:“万师傅可别吓我。你我都在营造行业里打滚几十年的人,谁心里都明白,在宫廷里干这类事的人,也不只我们两 个。只要打通了经办人这个关节,便万事大吉了。万师傅在营缮司供役近二十年,原先又任掌班之职,人熟面子大。姐夫又是五品郎中大人,只要您肯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说着又用眼瞄了一下周边的人,悄悄从衣袖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万飞手中,说:“这张银票,一点小意思,请万师傅笑纳。”
万飞接过银票,也不客气,当面展开看了一眼,不屑地说:“一百两?若事成之后,一方牛毛紫檀,你至少要多赚四五十两银子,这一百五十方就是六千两。亏你拿得出手,打发我一百两。你吃肉我连汤也喝不上,只当是喝点洗锅水。”
钱贵忙解释:“万师傅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开木厂搞点钱也不易,方方面面要打点之处不少,剩不下几个钱。我想万师傅帮我去打通关节,也够辛苦的,我再加五十两。”
万飞连连摇头说:“至少也得这个数。”说着,伸出四个手指。
钱贵做出吃惊的神态,说:“多少?四百两?你万师傅狮子大开口,要一口吞了我?”
万飞显得不耐烦了,说:“三百两,再少一个子,免谈。”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钱贵忙陪笑按住万飞说:“万师傅请坐,请坐。今日就按了万师傅的意思,三百两就三百两。”又从衣袖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送到万飞手里。
万飞收起三张银票,说:“按营业缮司规制,购进珍贵木料,像檀木、楠木、梨木,必须由楠木作掌班先验材质,签字盖章,交算房核计金额再呈送郎中大人签批,由户部拨款。下一步便是带你去找楠木作掌班雷发达。”
万飞领着钱贵走在去雷发达家的路上,心里不由得感到委屈、恼怒,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原本是我的掌班职位,却被那乡下木匠夺去了。眼下办点事,还得低三下四去求他。”
钱贵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万师傅有一位当郎中的姐夫作靠山,拿回掌班官位只是迟早的事。”
万飞说:“我看他雷发达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没几年便要解役,别想一辈子占着那个掌班位子。”
钱贵附和着:“那是,那是。”
万飞又说:“那雷发达是个极死板固执的老头。今日你这事他不一定会答应。”
钱贵说:“没有办法,只得多使些银两。有…”他本想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忽然想到刚才万飞也收了他送的银子,便改口说:“有谁不爱白花花的银子?”
万飞问:“你打算给他送多少银子 ?”
钱贵感到为难,不敢直说,便向万飞讨教:“万师傅,您看送多少合适?”
万飞冷笑了一声,说:“银票在你身上,全由你自己作主。”
钱贵又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五百两如何?”
万飞立刻指着钱贵的鼻尖说:“五百两?好个势利的钱老板,对掌权的雷发达何等敬重,送他五百两。给我三百两还要讨价还价,骨头里榨油似的。”
钱贵忙陪着笑说:“万师傅莫要见怪。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一家人似的,送多送少好商量。对雷发达是第一次打交道,他又是个死板人,只能多给他一点。”
万飞说:“你也不用胡乱解释,哄小孩似的。说穿了就是因为第一个关节由雷发达把守着,材质必须经他验收。这对你出售檀木至关重要。你多送他二百两银子,也未尝不可。”
钱贵忙对万飞作揖,说:“正是这个原因,我才打算多送点银子给他。多谢万师傅对我的谅解。”
两人走着说着。半路上万飞突然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哎呀,我这个木脑袋,全忘了,雷发达并不在家。他已告假,昨天回江宁探亲去了。营业所楠木作的事务概由梁九工师代管。”
钱贵心里格登一下,失望地说:“真的吗?真不走运,来得不巧。我们还得去找梁工师盖章。”说着就转身要走。
“别走。”万飞狡黠地笑着说:“此事若真找雷发达或梁九办理,都可能难以办成,雷发达走了,坏事或许变成好事。眼下雷发达家里只有一个男仆,他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更不懂朝廷规制,只要雷发达的私章没有带走,我们给那仆人一些银子,诱骗他盖章,事情或许就成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等会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钱贵喜出望外,笑着说:“万师傅真是聪明过人。我听你的。”两人不觉来到雷发达家的小院门前。万飞举手敲门。
院内三保问:“哪位?”
三保便开了院门,见是万飞,忙说:“是万师傅光临,快请进。”
三人进了屋。万飞对三保说:“这位是财茂木厂的钱老板。”
三保向钱贵作揖,说:“钱老板请坐,我给二位沏茶去。”
三保送上茶来。万飞对他说:“眼下新园林营造工程急需一批檀木。钱老板正好从云贵山区买进六百方上好的金星紫檀,给朝廷供料。今日我们来府上,正是找雷掌班商议此事。”
三宝遗憾地说:“对不起,事不凑巧,老爷刚回江宁去了,过一个月便会回来。这事只好等他回来再说。”
万飞说:“一天也不能等。眼下金星紫檀抢手得很。我们不买,钱老板立即要卖到别处去。若错过这次进料机会,新园林营造工程不能及时供上檀木,误了工期,就要出大事。”
钱贵说:“眼下有好几个商家要买我的货,若营缮司不要,我立即让给他们,不能误了我的生意。”
三保听此一说,左右为难,说:“我又不能作主,这如何是好?”
万飞问:“雷掌班的私章在这里吗?”
三保说:“老爷的私章倒是留下了。”
万飞听了,心里一亮,说:“这批檀木是新园林营造工程等着急用的,只要盖上雷掌班的私章,再将购销合约呈送郎中周大人批准,事便办成了。不会有什么差错。”
钱贵接上说:“按照我们木厂的行规,若第一笔生意成交,我们卖家必须给客户送一笔开张礼。”钱贵说着,正要从身上掏出银票,被万飞悄悄按住,说:“这见面礼可不是一个小数,有几百两银子。”
“几百两银子?”三宝听了有些心动。老爷正为卖房缺钱患愁,眼下有人将几百两银子送上门来,正好解了老爷的燃眉之急。但过了一会,三保又犹豫起来,问:“万师傅,这私章能盖吗?”
万飞说:“怎么不能盖?若是不盖章,错过了这批檀木,误了工期,那才会酿成大错。”
三保不再犹豫,便到雷发达书房去取私章。
这时,万飞忙伸手对钱贵说:“银票拿过来。”
钱贵不明白万飞什么意思,但还是顺从地将五张百两银票递给了他。万飞抽出一张银票还给了钱贵,又抽出一张放进自己衣袖里,将剩下的三百两银票摆在桌上,对钱贵笑了笑说:“这三百两给雷掌班。”
钱贵想要说什么,见三保拿了私章走过来,便止住了。
万飞忙将事先写好的同意购买六百方金星檀木的合约摊在桌上,让三保盖上雷发达的私章。三保在合约上工工整整盖好印章后,万飞收起合约,藏进衣襟里,又指着桌上的银票说:“这三百两银票,是钱老板送给雷掌班的开张礼,你代收好。”
三保收起银票说:“多谢二位。”
万飞正要出门,见雷发达书房的书桌上摆着高高的一叠书本,随便问了三保一句:“那一叠是什么好书?”
三保说:“那是我家老爷写的书。”
“雷掌班写的?”万飞心想,雷发达一个乡间木匠还会写书?便好奇地走上去看一看。这一看便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一页一页的翻看着,不觉过了半个时辰。
钱贵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说:“走吧,我还有事呢。”
万飞对三保说:“这《工程做法则例》,可以借一本给我带回去看看嚒?”
三保抱歉地说:“对不起,这书是老爷的心血,我不敢乱动。”
万飞也不勉强,便转身告辞了。
万飞和钱贵走出雷家四合院。万飞说:“今日幸好雷发达不在家,否则这件事很可能办不成。你说是不是很凑巧?”
钱贵说:“万师傅真是个精明人,也够厉害的。不仅乘机办成了事,还省下了两百两银子。”
万飞说:“眼看他已经愿意盖章,他又没有提出要银子。也就没有必要仍给他那么多银票。办事就是要见机行事,应机灵一点。”
钱贵向万飞伸出手说:“万师傅说得对,不过那张银票该还给我吧?”
万飞将钱贵的手挡了回去,说:“亏你说得出口,我为你省了一百两银子,还想连我这张也给你。”
钱贵只好作罢,却指着万飞说:“万师傅,你太厉害了,我玩不过你。”
万飞说:“明日我还要领你去拜会我姐夫郎中周大人呢。”言下之意是,你别太小气,求我的事还多着呢。
钱贵听话听音,不敢再争银票,反而对万飞作辑说:“多谢万师傅,往后还要请您多加关照。”
万飞自从那天在雷发达家看过雷发达写的《工程做法则例》书稿之后,心里常想起这事。他深感这部书对营造工程有着重要作用,若被工部官员发现或刊行于市,必将名利双收。他暗暗钦佩雷发达木作功底的深厚,但又嫉妒他可能因此将获得丰厚的奖赏,便对这套书念念不忘。
(十三)
康熙二十二年初春。北京城飘着鹅毛大雪。城楼、宫殿复盖着皑皑白雪。一支黄色腊梅从宫内伸出墙外,给京城带来些许春意。
雷发达、雷金玉、雷发宣乘坐着一驾布棚马车,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雷发达伸手不停地指点左右,向儿子和堂弟介绍京城的风物市貌。雷金玉、雷发宣好奇地四处张望。布棚马车拐进海淀镇槐树街。街口立一圆形拱门,门上的青石板上刻有“海淀镇槐树街”几个大字。进得拱门,只见石板街道两旁的卷棚平房和四合院依次排开,街中一行槐树上积满白雪。
雷发达说:“这槐树街上,住着十来户工部营缮司的工师和匠人。街头那户,是样式房的样子匠张有才家。张师傅小我十九岁,为人厚道,画技高超,常帮我绘制图样,我俩交情甚好。”接着又指着一座较大的四合院说:“这是万飞师傅家,他和我同在营造所楠木作供役。他小我十岁,原是营造所的掌班,因太和殿上梁失误,被革去官职,由我接替。因此对我心存隔阂,其实我年已六十四岁,并无意长久接任掌班一职。”
雷发宣说:“听说是皇上亲赐大哥掌班之职,这万师傅怎能迁怒于你?”
雷金玉说:“这就有些蛮不讲理了。”
雷发达说:“那也难怪人家心中不乐。这掌班一职他已担当三四年了,一旦失落,怎能不恼?将心比心,可以谅解。我没怨过他,对他一视同仁。”三人说着走着。雷发达指着前面的一座四合院说:“前面就是我们京城的家。”
马车在雷宅院门前停下。三保听见门外的车马声,知道是主人回来了,忙迎了出来,对雷发达躬身打千,说:“老爷回来了,一路上辛苦。”
雷发达对三保说:“三保,我先向你引见一下:这是我堂弟发宣,你往后叫他师叔。”
三保向雷发宣打千,叫道:“师叔。”
雷发达又指着雷金玉说:“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我的二十四岁长子金玉。”
三保打量着金玉,见他年少英俊,仪表堂堂,显露出睿智精敏气质,十分敬慕,作了一个长辑,叫道:“大少爷。”又说:“师叔,大少爷,往后有事,尽管吩咐三保。”说完忙去沏了三杯热茶送上。
雷发达环视了一下屋内,说:“这房子不大,人口渐渐多了,住着就有些挤。过些日子,等手头上宽裕些,再去租几间房。”
三保忙去住房里取出银票,走过来说:“眼下我们家不缺租房的钱了。”
雷发达惊疑地问:“家里怎么会不缺钱?”
三保说:“我正要向老爷禀报此事。我刚从老家回到北京。第二天万飞师傅带来一位木厂的钱老板,说有六百方金星紫檀木卖给宫里。万师傅说眼下营建新园林急需金星紫檀,但须经掌班同意盖章,再呈交郎中大人批准才可买下。若错过购买这批金星紫檀的机会,延误工期,这责任可担当不起。听此一说,我不敢怠慢,便在购销合约上盖了您的私章。随后钱老板送了三百两银票给我们。说是按行规送的‘开张礼’。”
雷发达听了三保的话,便警觉起来,说:“随便盖用我的私章,出了事怎么办?”
三保说:“若不盖章,我怕误了朝廷大事,老爷担当不起。再说我们买房租房,也急需钱用。”说着将三张银票交给雷发达。
雷金玉坐在一旁,一边听父亲与三保对话,一边思考着,问雷发达:“爹,楠木作近日真的急需用紫檀木吗?”
雷发达说:“紫檀木事先买好备用也是可以的,但营造新园林还是明年的事,最近并不急需紫檀。印度那边常有紫檀运进京来,并不是什么很稀缺的材料。”
雷金玉说:“这样看来,那万师傅故意将买紫檀说那么紧急,似乎在威逼三保立即盖章。”又问:“木材买卖行规中有没有送‘开张礼’的规矩?”
雷发达摇着头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送‘开张礼’的行规。那全是万飞、钱贵他们瞎编出来的。他那是为了让三保感到收银票合理,放心收下三百两贿银。”
雷金玉冷笑一声说:“为盖一个章,花三百两银子,这也太大方了。我看其中有些蹊跷。”
雷发达听了儿子的分析,频频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对雷发宣说:“发宣,明日我先带你去营造所楠木作上工。然后我再去营缮司算房查看盖章购买紫檀木一事的实情。你进京之前,我已向营缮司为你应募报了名。主事大人已应允你在楠木作供役,你可安心做工”。
雷发宣点头应道:“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雷发达又对儿子说:“这两日你好好在家休整一下,后日去国子监上学。不要因家里的事误了你进学的大事。两个月前,我为你交银捐授监生,又将你写的文章呈送国子监祭酒大人审阅。祭酒大人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答应接收你进国子监攻读。眼下你已是监生,应尽心攻读诗书,好好准备参加秋季乡试”。
雷金玉说:“孩儿遵命,一定用功读书备考。”
旁晚收工后,雷发达满脸恼怒神色和雷发宣回到家里。
雷金玉送上两杯热茶,问他爹:“买紫檀木的事查清了没有?”
雷发达气愤地说:“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我先到算房查看了那张购销合约,上面写明木厂销售金星紫檀六百方。经算房核算每方纹银一百两,共计纹银六万两。然后我又到木料存放处查验所购金星紫檀材质,发现其中混杂牛毛紫檀一百五十方,冒充金星紫檀。牛毛紫檀每方售价仅六十两。比金星紫檀少四十两。厂家以次充优,共骗取差价纹银六千两。竟敢如此贪赃枉法,实属胆大妄为。合约上还盖有我的印章。明日上工,我要将此事禀报营缮司郎中周大人。”
雷发宣沉思良久说:“按理说,宫中购买紫檀木出了如此大的差错,务必向工部禀报清楚,只因购销合约上盖了大哥的印章,这就表明大哥已查验金星紫檀材质,这事我们就有责任了。”
三保说:“老爷的私章是万飞逼我盖的。我说等老爷回京后再办。他说一天也不能等,延误了工期,要出大事。”
雷金玉说:“万飞说这话有谁听见?他可以不承认,说自己什么也没说。”
三保说:“当时钱贵在场,他也听见了。”
雷金玉说:“你好傻啊,钱贵和万飞是勾在一起的,他能替你说话?”
三保说:“若是这样,我就是有理也无处可诉了。”
雷金玉说:“那银票,你更是不该收下。”
三保申辩着:“木厂老板钱贵说,只要卖家和买家做成第一笔生意,卖家便要送给买家一笔‘开张礼’,这是他们的行规。当时我想,既是行规,大家一贯都这样行事,没有什么不可收的。再说我们正缺租房的钱,我便收下了银票”。
雷发达说:“哪有这种行规,分明是钱贵瞎编的,你中了他们的圈套。我们家里再穷,也不能要这种钱。”
雷金玉说:“若是出了事,钱贵定不会承认他说了这些话。”
三保说:“他自己说的话,他能不承认?难道那三张银票是我向他要的不成?”
雷金玉说:“或许到时候他真这样说。”
三保说:“若他们真是这样,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雷发宣说:“我看这件事只有我们,万飞和钱贵三家知晓,万飞和钱贵是怕外人知道这事底细的,他们决不会对外说。只要我们不告发,事情是不会败露的。再说那六百方紫檀木料,都是由我们楠木作使用,其中夹杂的一百五十方牛毛檀木用完了,别人也不会发现。相反,若将此事告发上去,因合约上盖了大哥的私章,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三保又收了银票,给万飞他们留下了把柄,若他们污赖三保强索银票,三保必将关进大牢,受到惩处。依我看,这件事还是不去举报为好,让它平息过去。”
三保听说自己将背上强索银票的罪名,要打入大牢,受到惩处,便胆战心惊起来。他越想越害怕,突然面对雷发达双膝跪下,声泪俱下,苦求主人:“老爷,您就看在小人侍候您十多年的份上,不要上报此事。我家有老母、妻儿。若因此我进了大牢,谁去养活我全家?”
雷发达低头不语,过了许久,扶起三保说:“不中用的东西,你好糊涂啊,怎么能要人家的银票?真让我进退两难。”
晚饭后,雷发宣和三保都睡去了。雷金玉和父亲还在商议是否向上揭发那事件。雷金玉说:“我想这件事肯定是万飞依仗着他姐夫周正仁,与钱贵勾结,弄虚作假,骗取朝廷银两。他们必定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雷发达说:“只是我们抓不到人家的把柄,权力又把握在人家手里。虽说六百方金星紫檀木中混夹着一百五十方牛毛紫檀这是弄虚作假铁的事实。但这事是木厂老板钱贵干的,表面上与万飞没有牵连,周正仁更是沾不上边,上告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而那购销合约上盖了我的印章,这表明那些紫檀木都经我查验过,这责任便落到我头上了,三保收受了银票,也将受到惩处。还有钱贵理应受到处罚,但万飞他们一定会包庇他。”
雷金玉沉默片刻说:“您身为掌班,事后又发现材质出了以次充优的大事,却知情不报,这便有串通作案的嫌疑和有包庇罪。因这事牵涉到我们自己,更有必要向上申诉清楚。还有那三百两银票也要尽快上交工部。”雷发达点了点头,认为儿子说得有理。
次日卯时上工,雷发达便来到工部衙门。康熙二十一年后,工部尚书已由萨穆哈担任。雷发达将营缮司购买以次充优紫檀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实向工部尚书萨穆哈禀报清楚,又将三百两票银上交给了工部。
萨穆哈问:“果有此等事件?待我派人查实。你上工去吧。”
雷发达离开工部衙门后,萨尚书着人传来营缮司郎中周正仁,将雷发达所禀报的情况一一对他说了。
周正仁说:“按工部规制,营造所楠木作掌班雷发达负有查验所购木料质量之责。我见购销合约上已经过雷掌班查验材质,并加盖其印章。若金星紫檀中夹藏牛毛紫檀,以次充优,雷发达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他们还收受了木厂贿赂之票银三百两,都有据可查。”
萨尚书说:“雷发达说,那段时间他已告假回江宁探亲,他家仆人收受银票,错盖主人私章是受万飞和木厂主诱骗。”
周正仁十分生气地说:“雷发达此话欠妥。谁诱骗他的家仆?衙门办案,全靠真凭实据。依卑职之见,雷发达探亲回京后,担心事件败露,便恶人先告状,想推脱自己的罪责。按事推理,也查不出万飞与此事有关的证据。他虽是卑职妻舅,我绝无坦护他的意思。”
萨尚书说:“周大人务必在近几日,将此案审查清楚。”
周正仁说:“卑职遵命。”
周正仁听了萨穆哈尚书的吩咐,首先把万飞叫到自己家中,喑暗叮嘱他:“雷发达把购买紫檀木的事件告到工部尚书那里去了。此事非同小可,你得提防一点。雷发达说你诱骗他家三保错盖印章。这点他口说无凭,只要你矢口否认,谁也拿你没办法。你赶紧将此事通告钱贵,工部正在追查他卖金星紫檀,弄虚作假的案子,你务必向他警示几点:一是不准说出你们如何诱骗三保盖章,一口咬定送给三保的三百两票银,是三保强行索取的。二是金星紫檀中夹杂的一百五十方牛毛紫檀,是因为旁晚天色将黑,木厂劳工们错看误搬所致,并非有意所为。三是钱贵不能说出他送给你我二人的九百两纹银,否则我们不会帮他解脱罪责。四点是钱贵将多得的六千两纹银,火速退还户部,并承认自己对搬运劳工管理不严。这样或许可减轻他的罪过。”
万飞问:“雷发达他们收受了三百两票银,难道就这样若无其事嚒?”
周正仁说:“嘴长在我们鼻子下,我可以说他雷发达借家仆之手,行贪赃枉法之实。那张购销合约上白纸红印,盖着他雷发达的私章,他无法抵赖。让仆人强行索要三百两票银,已是铁的事实。”
万飞听了周正仁的教唆后,兴奋得拍着掌说:“姐夫太高明了,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郎中大人真不愧为官场上的大能人。”
周正仁似嗔非嗔地说:“你只会油嘴滑舌,往后做事该学得机灵谨慎点。”
万飞说:“我听姐夫的。”
遵从萨尚书之命,周正仁对购销金星紫檀木弄虚作假一案进行了三天审查,将结果写成办案文书,面向萨尚书禀报。周正仁说:“经查实,财茂木厂主钱贵向宫中销售金星紫檀六百方,其中有牛毛紫檀一百五十方。是因旁晚天暗,木厂劳工分辨不清,错搬所致,并非有意为之。多得差价六千两纹银,已悉数退还户部。为惩戒钱贵经营管理混乱,处罚“议罪银”二百两。雷发达家仆邹三保为贪私利,强索票银三百两,应判处牢狱三年,按刑律可罚‘议罪银’三百两,抵赎其罪。雷发达工作失职,家教不严,有纵容家仆受贿之嫌,应革去掌班之职。”
萨尚书沉默许久说:“那段时间雷发达告假回家,此事是否与他有关,我须再作斟酌。”
周正仁说:“雷发达的仆人敢向厂商索取银两,不可否认他们以前亦有此惯例。”
萨尚书沉默不语,未置可否。但到了下午,营缮司对该案的处制意见,却在外谣传开了。
雷金玉进京后,本想在家休整两天,再进国子监学习,只因碰上紫檀购销一案,使他心神不安。到了第四天才去国子监上学。
这天上午,三保挑着书箱和行李,跟随雷金玉。两人来到东城国子监街,只见街道两旁槐荫夹道。一座三门琉璃牌楼跨道而立。中门上书“圜桥教泽”四个大字。走进牌楼便是国子监大门,大门两侧为彩牌楼,左边牌楼上书“集贤门”,右边牌楼上书“太学门”。走进国子监大门,屋内东西两侧设有四厅六堂,这便是监生们攻书习文之所在。
这时一个门值差役上前问道:“你们是来进学的么?”
雷金玉点头应道:“正是。”
“先到这边厢房禀报司业大人。”门值差人将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说:“堂上正是司业大人。”
三保留在厢房外。雷金玉进了厢房,向司业打千道:“司业大人,学生雷金玉前来进学”。
“雷发达正是学生家父。”雷金玉心理纳闷,他怎么知道我爹的姓名?
司业说:“我们从营缮司得知,你父亲负案在身,正待查实。国子监为官宦名门子弟传道授业之所,乃温文清高之地。待你父案情澄清后,你再来进学。”
雷金玉因受父亲牵连,进学被拒。他犹如被当头猛击一棒,几乎晕厥过去。但是他的睿智 和坚毅 战胜了一时的感情冲动。他什么也没说,从容地退出了司业的厢房,对候在门外的三保说了一声:“回家”便大步离开了国子监。
三保挑着担子,紧追在雷金玉身后,问:“大少爷,怎么啦?”
雷金玉头也不回地说:“你少问。”走过一程,雷金玉又回头叮嘱三保:“刚才国子监司业不准我进学的事,暂时不要让老爷知道,免得他难受。”
三保点头应道:“知道了。”
向国子监举报雷金玉的父亲雷发达贪赃枉法,负案在身的便是周正仁的儿子周守礼,二十三岁,也在国子监读书。周守礼仗着父亲身为六品郎中,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为人心胸狭窄,尖刻狡滑。他知道姨父万飞与雷发达结仇,便向国子监举报雷发达,使雷金玉受到牵连,入学被拒。
雷金玉回到家里,一直坐在桌前沉默不语。三保也不敢多问详情。过了许久,雷金玉说:“拿笔墨”。
三保赶快送上笔墨,站在桌旁研墨。雷金玉提起笔来,正准备写一份申诉文书,向营缮司提出申诉。
这时两个兵差气势汹汹走了进来,问:“谁是邹三保?”
三保见了兵差,战战兢兢地说:“我,是我。”
兵差二话没说,拿起铁链套在三保脖子上,又将双手用铁铐铐了,然后才说:“你向木商强索银两,我们奉工部之命将你捉拿归案,押送刑部大牢。”
三保说:“冤枉,我冤枉。”
兵差不容分说,抓住铁链,将三保拉着就走。雷金玉欲上前阻止,但又冷静地退了回来,心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怒。
(十四)
雷发达中午收工回到家里,看见雷金玉在家,便疑惑地问:“你不是上了国子监吗?怎么又回来了?”
雷金玉怕父亲听后受不了,便暂时没说出真情:“先生有事,还要过几天讲书。”
雷发达信以为真,也不在意,便说:“眼下我轻快了,掌班那摊子事由梁工师代理了。”
雷金玉感到惊愕,问:“怎么,由梁工师代理?营缮司革除了您的掌班职务?”
雷发达却淡然说道:“上午郎中周大人到营造所宣布:我告假探亲期间,掌班的一切事务由梁工师代理。现在我虽回京了,掌班事务乃由梁工师代理。我觉得这样更好。梁工师德高望重,技艺高超,他担当掌班,比我强多了。”
雷金玉说:“您探亲期间,由梁工师代理掌班事务,这事怎么没听您说过?”
雷发达说:“当时我并不知晓,今日听他们说,是我回江宁后的第二天才宣布的。我告假探亲了,掌班的事应该有人代理。”
雷金玉说:“现在您的探亲假已满,回到了营造所,本应依旧由您担任掌班职务,周正仁却仍让梁工师代理,这表明营缮司已停止了您的掌班之职。”
雷发达说:“停职便停职罢了。我原本就是一名工匠,只要能让我做工,也就心满意足了。”
雷金玉严肃地说:“停止掌班之职,表明您已犯有过错,这是对您的惩处。您愿受这不白之冤么?即使不当掌班,也要洗清自己的冤情。刚才三保也被逮捕了。”
雷发达一听,大感震惊,问:“什么,三保被抓走了?”
雷金玉说:“由两个兵差铐走的。”
雷发宣说:“人也抓走了,这可怎么办?”
雷发达在厅堂里来回走踱着,内心沉浸在无奈的焦急之中。他分明将三保被抓的事看得比自己被停职严重多了。
雷发宣自言自语:“你们看,现在将事情闹成这样,我们怎么斗得过人家。”他仍认为,这是他们自己去告发此事带来的麻烦。
雷金玉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他认真梳理着整个案情,说:“据我所知,按工部现行规制,宫里购买楠木作的用材,须经营造所的楠木作掌班查验材质,并加盖印章,再交算房按材质核算价格,方可呈送营缮司郎中批准购买。上月爹已告假回家探亲,营缮司已宣布,在此期间,掌班事务由梁工师暂时代理。购买这批金星紫檀,理应请梁工师查验材质才是。万飞原为掌班,这些规制他不能不懂。明知掌班已回江宁,却有意避开掌班代理梁工师,而找不通文墨的家仆错盖主人印章,其不良用心,不是昭然若揭吗?这才是案件的症结所在。”
雷发达,雷发宣听了,都说有道理,在这个关节上万飞他们无法掩饰自己的罪过。
雷金玉又重新展开纸张奋笔疾书,他要将父亲为人忠耿,供职尽责,累建功绩,蒙承皇恩,授官赐银以及此次案件详情,皆写进申诉书中。他要揭开案情真相,还父亲清白。
下午,雷金玉写好申诉书急匆匆来到营缮司。他整了整衣冠,问过门差,找到营缮司主管官员周正仁郎中,便上前打千行礼道:“周大人,小民雷金玉,因宫中购买紫檀一案,家父雷发达蒙受不白之冤,前来申诉,请周大人明察。”并将申诉书呈上。
周正仁上下打量着雷金玉,见他相貌堂堂,衣着不俗,便问:“你是雷发达之子?现在何处供职?”
雷金玉说:“回禀周大人,学生雷金玉,正是家父雷发达长子,乃国子监一介监生。”
周正仁点了点头展开申诉书看过开头一段文字,其中提及皇帝对雷发达的赏识器重,便感到有所震慑,但他强作镇静地说:“宫廷购进金星紫檀六百方,其中却夹有牛毛紫檀一百五十方,竟通过了雷掌班的查验,盖上了他的私章,其家仆邹三保又向木商索取票银,不免有徇私舞弊之嫌,因此对他停职待查,继续由梁九代理其掌班之职”。
雷金玉听后,为周正仁的胡乱断案深感气愤,为父亲和三保蒙受冤屈忿忿不平。他面对周正仁据理力争:“周大人容禀。大清康熙八年,家父以木艺应募进京供役。十四年来,夜以继日,不避艰辛,为营造皇宫呕心沥血,累建功绩,蒙主隆恩,钦授官职,赏赐御银,颇有声名。上月家父告假探亲,营缮司告示:在此期间,掌班一切事务由工师梁九暂时代理。此次宫里购进紫檀理应由梁工师查验材质,并盖其章印。然而工匠万飞与木商钱贵乘家父雷发达离京之机,有意避开梁九,诱骗不通文墨之家仆邹三保,错盖主人雷发达私章。万飞等以此弄虚作假,购进伪劣紫檀,贪污朝廷银两。然后嫁祸于家父。”
周正仁说:“你说万飞,钱贵诱骗邹三保盖章有何凭证?”
雷金玉说:“邹三保原本说,此事等家父回京后再办。万飞却说一天也不能等,若不即时盖章,错过购买紫檀,延误工期,出了大事谁敢担当?以此要挟三保。”
周正仁说:“此话只凭邹三保一人所言,不足为据。他向木商索取票银,你又作何解释?”
雷金玉说明:“邹三保并未强索票银。是钱贵编造谎言,说按行规,票银是商家送给买家的‘开张礼’,并非贿赂。以此诱骗三保收下票银。”
周正仁说“此话亦为邹三保一人所言,不足以为据。他收受票银却是铁的事实,无可抵赖。”
雷金玉继续慷慨陈辞:“万飞分明知道营缮司已有告示,家父告假探亲期间,掌班事务概由梁九工师代理。可是万飞、钱贵却有意避开梁九,藉着三保不通文墨,不懂工部规制,诱迫其盖章。”雷金玉这一指控,事实明确,证据充分,无可争辩,周正仁无言以对。雷金玉接上又说:“前日家父探亲假满回京,得知购买紫檀出事,便立即向工部告发此案,并主动交出木商贿赂票银三百两。若家父雷发达真有贪污之意,为何首先揭发此事?可见家父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可对苍天,可呈御裁!”
雷金玉义正辞严,豪气逼人,使周正仁感到理亏而有些怯弱。他放缓了语气对雷金玉说:“此案正在查办之中,本官自有公断,你们在家等候处制吧。”
万飞毕竟做贼心虚,他知道近几天工部正在查办他们卖紫檀的案件,迫切希望了解案子的结果,夜晚又偷偷来到周正仁家,问周正仁:“姐夫,那案子你打算如何处制?”
周正仁说:“昨日雷发达的儿子雷金玉找到营缮司向我申诉。他年轻气盛,慷慨陈辞,历诉其父雷发达营造皇宫累建功绩,深得皇上赏识,授官职,赐御银,有意暗示其父职位为皇帝钦定,不可撼动。他又指控你与钱贵,在其父告假探亲其间,故意避开掌班代理梁九,逃避材质检查,又诱骗邹三保盖章,居心叵测。他列举的这一事实明确,无可争辩,击中你们的要害。”
万飞说:“我可以说,我们不是有意避开梁九,只是有所疏忽。”
周正仁说:“你这成什么理由?”接着又说:“在这次与雷金玉的短暂较量中,我深感雷金玉虽然年轻,却不可小觑。因此我考虑再三。对此案打算作如下处制:雷发达因告假探亲,与此案无关,恢复掌班职务。”
万飞一听此话,忙插嘴:“啊,不撤消他的掌班职位啦?前几天,你不是说要撤吗?”
周正仁说:“雷发达的职位撤不得。一来他的职位是皇上钦授,不可轻易变动。再说他也没有真正的过失。若撤了他的职务,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逼急了,他们把事情告到萨尚书甚至皇上那里去,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对于钱贵,他弄虚作假,骗取朝廷巨额官银。按刑律,应判刑十年以上,并查抄家产。现在只判其因营运不慎,造成错搬紫擅事故,并非有意所为。又因其主动退回多得六千两纹银,有认错悔改诚意,故从轻发落,罚‘议罪银’二百两。据钱贵口供,万飞作证,邹三保利用加盖主人私章,向木商索要纹银三百两,判刑三年。按刑律,可罚‘议罪银’三百两抵罪,免于入狱。以上判决已得到萨尚书应允,按此执行。”
万飞不满地说:“这个判决与上次你对我说的大不相同,看来你是对雷金玉有所畏惧,向他妥协了。”
周正仁被激怒了,说:“你懂个屁,依你胡搞蛮干,被人家抓住把柄,非出大事不可。判邹三保罚“议罪银”三百两,其实也是对雷发达的惩处。”
万飞见这次不能撤消雷发达的职位,自己没有接替掌班职位的希望,便怏怏不乐而去。
雷发达恢复了掌班职位。雷金玉也因此得以进国子监读书。只有邹三保仍关押在大牢中,生死难卜。雷家人为此十分焦急。
晚上,雷发达和堂弟、儿子在一起商议此事。雷发达说:“三保在监牢中免不了遭受种种折磨。牢犯在狱中致死致残是常有的事。三保家有老母妻儿,全靠他供养。他在狱中若有个好歹,那一家子就被毁了。我们无论如何得设法将他赎出来,只是眼下一时难以凑齐三百两‘议罪银’。前不久金玉入国子监转为监生,又缴交纹银五十两。”
雷发宣却有些怨气:“原打算租房的钱都没有着落。眼下又要凑齐三百两赎银谈何容易。该案子若当初依我不去告发,谁也不会提起,便不会带来这许多麻烦,三保也不会关进大牢。眼下却要花这许多银子设法救他出来。”
雷发达听了堂弟的话,很不高兴。他说:“我身为掌班,查验木料材质是我的份内事。难道发现木材中有以次充优,弄虚作假的情况,却隐瞒不报?虽然说这次我探亲离京,购进紫檀出事与我无关。但眼见朝廷受到损失,我能忍心不闻不问吗?再说三保收下三百两票银虽有错处,那是他不懂木业的规矩,受了万飞他们的诱骗。他并不是想自己私下得到那三百两票银,而是想为我们这个家。看在跟随我十多年的情份上,能不救他吗?”
雷金玉也说:“我爹不顾个人得失,秉公呈报此案,无可厚非。再说三保在我们家帮工十多年,当下他受冤进了监狱,就是花再多的钱,我们也要救他出狱。这才是我雷氏真诚做人的道理。”
雷发宣说:“眼下要凑齐三百两‘议罪银’谈何容易。”雷发达父子对此也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