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巨匠——样式雷
朱礼生著
康熙八年(1669年)春,正值康熙太平盛世。金陵秦淮河一片繁华景象。“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商贾云集,雅士荟萃。酒馆茶肆,觥筹交错。商铺货行,鳞次栉比。青楼勾栏,遍布街巷。夜幕降临,两岸华灯灿烂,浪影粼粼。河上画舫凌波,妓歌哀怨。
一群游人正在一家商铺旁围看墙上张贴的告示:
“江宁府江宁县正七品知县吴为
一老者看后对同伴说:“自康熙帝登基行政以来,广施仁政,惠及黎民。此前,朝廷凡有土木水利各项徭役,对老百姓都实行无赏摊派制。眼下好了,康熙帝实行雇工招募制,应役工匠民伕还能领到饷银饭钱,如此,谁不乐意应募为朝廷供役。”
同伴点头应道:“皇上圣明,圣明。”
凌晨,秦淮河江宁码头与金陵码头不同,却是另一番商务繁忙景象。在茫茫的晨雾笼罩下,河岸帆樯如林,货物辐凑。有的船只起锚出航,有的进港觅位停泊。船工的呼号声,撑篙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雷发达,一位年届五十的匠人,以木工手艺应募进京建造皇宫,天刚亮便来到江宁码头乘船。他的堂弟雷发宣替他挑着担子,一头挂着衣被,一头挂着工具箱,跟在雷发达身后走着。同来送行的还有雷发达十岁的长子雷金玉。他们来到河边。雷发达指着岸旁一条商船说:“就是这条船,运茶叶进京的。昨日我同船家谈妥了,五钱银子搭他的船去京城。”又转头对堂弟说 :“发宣佬弟,我这次进京,或许有个三年五载才会回来,等我在那边落稳了脚再来接你过去。你刚二十三岁,还年轻,往后做工学艺定要勤勤快快,待人接物更要诚诚实实。这也是我雷氏祖传家风。我不在家,你要替我多加关照你这大侄。”
雷发宣频频点头,说:“大哥,你尽管放心,我准定按你的嘱咐去做。”
雷发达点了点头,又对儿子说:“金玉,你今年十个年头,也不小了。在家要孝顺你娘,要听三叔的话。在书馆要攒劲读书,听先生的教导,明年参加童子试,定要考进县学。”
雷金玉点头应道:“爹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雷发宣说:“金玉这孩子天资聪明,读书又勤奋,就连对木作手艺也格外有悟性,一看就会。往后准有出息。”
雷发达说:“你莫过份夸他。只要他肯读书上进,我就放心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雷发宣挑起担子说:“我给你送上船去。”
雷发达接过担子说:“不用了,我自己挑上去。你们回吧。”
雷发宣说:“好,我们走了。你一路多保重。”
雷金玉恋恋不舍地说。“爹,我娘说了,到了京城,就捎个信回来,免得家里记挂。”
雷发达向儿子挥了挥手说:“知道了,同三叔回去吧。”
雷金玉和他堂叔离开码头时,仍依依不舍地不断回头向父亲这边张望。
雷发达久久站立船头,望着远去的家人,心里不免有些眷恋和酸楚。
这时,船老板走出船棚,对雷发达说:“雷师傅,请进船坐吧,马上就要开船。雇船的茶叶老板交待我,谷雨前务必将这一船茶叶运到京城,若误了时日,要扣船钱。看来这一路上还是很紧的。”
雷发达说:“只要一路上少停靠几次,谷雨前赶到京城也不是难事。”雷发达说着,将自己的行李工具提进了船内,在一块空着的舱板上安顿下来。
雷发达的乘船来到秦淮河金陵河段时,天已大亮。这里夜晚那种灯红酒绿的热闹气氛似乎平静了许多 。河上往来的商船却增添了不少。
船老板指着河上的船只对雷发达说:“这些船上装的大多是江苏各地的丝绸,尤其是江宁织造的云锦更是有名,还有江浙的茶叶,大量运往广州,在哪里,会同景德镇运来的瓷器,源源不断远销国外,不知要从洋人那里赚回多少黄金白银。我大清真是天下首富之邦啊!”
雷发达不善言辞,只是内心为自己赶上这样的好世道感到欣慰和幸运。各地大兴土木,他有木工活计可做,日子自然好过多了。
商船前行,下关在望。秦淮河上的船只都经这里进入长江。这时船老板向船伙计打招呼:“船走大江,准备升帆。”
听见老板的呼叫,船伙计连忙来到桅杆下,解开桅绳,伸起双手拉住绳索,身子用力下蹲,一下一下把船帆慢慢升上桅杆。
坐在旁边的雷发达也忙起身走过来,帮着船伙计一起拉绳升帆。这条船不大,老板只雇了一个伙计。
船伙计见雷发达过来帮忙,过意不去,笑着说:“我一个人能行,你是船客,进船歇着吧,不敢劳累了你。”
雷发达一边用力升帆,一边说;“你我都是卖体力活的人,闲坐着一身不自在,这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两人一同使劲,很快就将船帆升上了桅顶。
船入长江,水面豁然开阔,江上千帆竟发,百舸争流。
正在这时,雷发达好象发现了什么,久久定睛望着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大船在江中左右摇摆,不能前进。他慌忙对船伙计说:“你看,那船不知哪里坏了,摇摆不定。长江上风大浪急,若不赶紧抢修,要出大事。”
船伙计说:“桅杆上还挂着衙旗,那是一条官船呢。”
却说前面那条大船,正是朝廷工部营缮清吏司,为建造紫禁城宫殿,在云贵边境山岭中采办了木材回京的官船。督差的总领官员是营缮司正六品主事,三十三岁的何福顺。不料船到浦口,掌舵的船主突然发觉船舵沉重起来,不能摆动,船体失去方向,在江上不由自主地打起转来。船上的人顿时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何福顺忙问随从差人:“出什么事了?”
差人答道:“回禀主事大人,不知船怎么坏了。”
何福顺急忙走到船艄,问掌舵的船主:“这船怎么这样?”
船主神色慌张地说:“好象是船舵出事了,摇摆不动。”
船在波浪中上下颠波起来。何福顺站立不稳,差点摔倒。随从差人忙上前搀扶。何福顺气急败坏地对船主喝道:“现在该怎么办?”
船主无言以对,急得满头大汗,又用力扳了扳舵柄,还是不能动弹,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时官船摇摇晃晃,随波逐流,往下游飘去。船上的人前后乱窜,不知所措。有的人准备跳江逃生。
何福顺急命随从差人:“赶快向过往船只呼救。”
差人跑到船头向江上的船只喊叫:“我们的船坏了,你们船上有修船的师傅吗?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对方有的摆摆手,有的摇摇头,都表示无能为力,便擦边而过。还有的船深怕这只无头苍蝇似的官船撞上自己,赶快绕得远远的过去了。何福顺似乎感到绝望,向船主吼道:“你怎么敢用这破船来诓骗官府,若出半点危险,拿你的脑袋示问。”
船主慌忙跪下解释:“小人怎敢欺骗大人,这船送大人已在江上行走两个多月,一帆风顺,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出事了。”正在船主辩解时,一阵江风吹过,船激烈地摆动起来,大伙死死抓船体,不知所措。船主又跑到船头面对来往的船只,又是作揖,又是呼救。
这时,雷发达他们的船离官船越来越近。雷发达见此情景,对船老板说:“你看,那条官船情况万分危急,看来我们得赶紧过去救他们一把。”
船老板惊惑地问:“去救他们?你会修船?”
雷发达说:“我虽没修造过船,可我是木匠,或许有用。”
船老板不解地说:“你不知道我们要赶路么?即使你会修船,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停船一天半日的等你。”
雷发达忙说:“当然不能误了你的行船时间,只要把我送到那边官船上,你即可开船赶路。”
船老板觉得这木匠没事惹事,老实得有点傻,便说:“你这水上修船大有风险,我劝你还是莫自寻麻烦。”
雷发达说:“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船人翻到江里去见死不救?出门在外,谁都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难处,少不了别人相帮。”
船老板见雷发达如此固执,只得答应了他:“你既有这份救人善心,我也不好强拦你。我这就把你送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问:“那船钱怎么办?”
雷发达忙说:“船钱不用退给我。若不是我,你的船原可以搭别的客人。怎能让你吃亏。”
船老板没有吭声,心想:这木匠倒是个厚道人。
这时船伙计向官船挥手叫道:“喂,我们船上的雷师傅过去帮你们修船。”
官船上的人听了,忙向雷发达他们打躬作揖,谢道:“谢天谢地,多谢你们施救。”
为了避免被官船撞伤自己的船,雷发达叫船老板将船开到官船的上游,然后慢慢顺流而下靠上了官船。船伙计忙伸出竹篙,让官船上的人拉住,使两只船紧紧靠在一起。
雷发达先将行李、工具箱递上官船,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上了官船。回头向茶叶船挥了挥手以示告别,便迫不及待地提了木工箱走到船艄摆弄着船舵,又趴在船尾后,探下头去查看船舵的状况。
船上的人都围了上来,紧张地盯着雷发达的一举一动,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船主向雷发达哀求:“师傅若是把这船修好了,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雷发达说:“不要讲这客套话。赶紧将船靠岸,修船要紧。若太阳下了山,在这荒郊野外,乌灯黑火的就无法动手了。”又指挥船主:“快叫两个力大的人提起舵轴,将舵定在靠岸的舵位,其余的伙计齐力撑篙,船要赶紧靠岸。”
船主按照雷发达的吩咐,指挥全船七八个船工,奋力撑篙摇橹,终将官船靠上了岸,放下铁锚。
(二)
眼下正是初春时节。江边寒风割脸,江水刺骨。只见雷发达连忙脱去棉衣棉裤,提了木工箱就要下水。
船主叫道:“等等。”忙叫人从船舱拿出一瓶高粱酒,说:“师傅,江水冰凉刺骨,喝口酒抵抵寒气。”
雷发达摆摆手说:“不用。”便淌过齐腰深的江水,来到船舵旁,拿起斧头,上下敲了敲舵身。发现原来是固定船舵上下的轴栓朽烂断落了,使舵轴下降,船舵全部沉入水里,无法摆动。
何福顺焦急地问:“这船能修好吗?”
雷发达说:“眼下还说不准。”说着又走上岸来,经冷风一吹,冻得浑身发抖。他叫船主赶快找来一根两尺多长的硬木方料,按尺寸削成轴栓,又淌水回到船舵旁,对船上的船工说:“我喊提舵,你们就齐力将舵轴往上提起。“
“知道了。”船工们齐声应道。
只听见雷发达大喊一声:“提舵。”几个船工便用力抓住舵轴,同时将船舵提出水面。雷发达又叫道:“稳住,绝莫松手。”
这时,雷发达抡起斧头,将舵轴榫卯中朽断的烂木栓敲打出来,再把新轴栓敲打进去,先后费了一个多时辰,便对船上的船工说:“好了,慢慢放下船舵。”
船主问:“修好了吗?”
雷发达说:“好了,你们摆舵试试。”
船主忙分开众人,抢过去握住舵柄,左右摆动着,忽然感到船舵摆动自如,轻松灵活,便欣喜若狂叫起来:“修好了,舵修好了。好用,真是好用。”
听了船主的欢叫,全船的人如获新生,欢呼雀跃。
何福顺连连点头,称赞道:“好手艺,真好手艺。”
船主对还站在冰水中的雷发达感激涕泪,说道:“师傅真是救命恩人,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请快上船,别冻坏了。”船工也都弯下身去,伸手要拉雷发达上船。
雷发达却摆了摆手说;“等等,舵面上还有一小块木板脱落了,快去找来一块半尺宽,一尺长的木板,这就补上。”
船主说:“舵上缺一小块木板不碍事的。你在冰水里浸了一个多时辰,身体吃不消,快上船换衣服。”
雷发达说:“快去找木板吧,既是下水一次,就把要修的地方都修一修。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好了。“
船主被雷发达的诚心实意所感动,心想:“好人,真遇上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他忙去找了一块木板,递给雷发达,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雷发达顾不上说话,赶忙补好船舵后,又将船舵上下查看了一遍,没见有破损之处才爬上船来。这时,他的脸上、身上、全冻得发紫,并不住地瑟瑟发抖。船工们忙帮他擦身子,换衣服。有的端来热茶,有的送来炭炉。何福顺和两个随从小吏也过来探望雷发达。小吏对雷发达说:“工部营缮司主事,何大人过来看你。”
雷发达忙起身打千。何主事将他按住,说:“免礼,免礼,你今日辛苦了。”
雷发达憨厚地“嘿嘿”笑了笑,说:“没事,只是江水有点冷。”
何主事说:“看来你的技艺高超,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船修好。
此船得救,多亏了你。不知你是何姓名?家居何处?”
雷发达躬身道:“谢何大人夸奖。小人姓雷名发达,现住金陵江宁,祖籍江西南康府建昌县梅棠乡人。小人自幼家境贫寒,母亲邹氏久病去世,家庭生活无以维继,加上衙门苛捐杂税繁重,民不聊生。崇祯八年秋天,家父无奈,为避徭役,只得领着我这个十六岁的独子,背井离乡,去金陵谋生……
夜深人静,秋风萧瑟。雷发达的父亲雷振声提着木工箱走在前面,十六岁的雷发达背着破旧的被盖衣物,跟随在后。父子俩来到梅棠新庄雷氏宗祠前,深深地向祖祠叩首三拜。然后眷恋地走出了村庄,仍不停地回头张望。远处荒野里传出的几声狗吠,更映衬出雷氏父子处境的凄凉……
雷发达接上又说:“我先祖于明洪武年间即以木艺供役于宫廷。傍系远祖雷礼为明嘉靖十一年进士,世居江西丰城秀市雷坊村,因主持修造十三陵功绩卓著,官至工部尚书。此后又主持并参与设计重修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还指挥修治永定河、卢沟桥等重要工程。
何福顺说:“啊,你是明代雷礼尚书旁系后裔?雷礼大人既为一代名臣,也是明代营造大师。依此推算,你们都应该是晋代雷焕的后人。”
雷发达答道:“小人正是。雷礼公为雷焕公四十三代孙,小人为雷焕公四十六代孙。”
何福顺说:“雷焕乃东晋天象大师,传说他曾发现丰城地界有宝剑光华,紫气冲天,据此发挖出‘龙泉’、‘阿大’两把稀世宝剑。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名句,赞颂此事。”
雷发达听了何福顺的讲述,由衷地感到佩服,说:“何大人才学如此渊博,小人无比钦佩。”
何福顺点头笑了笑说:“你既是木艺名门之后,想必亦有营造宫殿楼宇出色技艺。”
雷发达说 :“小人不敢妄夸自身手艺。在小人家乡建昌及金陵江宁一带,不少祠堂、庙宇和官衙,小人都参与建造,乡人皆知。”
何福顺笑道:“当下朝廷大兴土木,正在招募木艺高手,你有如此好手艺,我可举荐你进京供役。”
雷发达躬身作揖道:“小人此行,正是看了江宁县衙招募告示,以木艺应募,赴京为朝廷供役。”
一小吏忙插话:“你也是应募去建造紫禁城皇宫的?咱们这官船正是工部营缮司去云贵山区采办了木料回京城去的。”
何福顺问雷发达:“你在京城可有什么亲友?”
雷发达摇了摇头说:“小人这是头一回进京,在京城无亲无故。”
何福顺说;“日后你在京城若遇有难处,可来找我帮你。”
听此一说,雷发达忙躬身向何福顺深深作揖,说:“多谢何大人对小人的关照。”雷发达又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小人请问何大人,小人往后去何官衙能拜见何大人?”
何福顺说:“本官何福顺。你到工部营缮司一问便知。”
随从小吏忙上前奉承:“我们何大人是堂堂正六品主事,工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雷发达连连向何福顺哈腰作揖谢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日后小人少不了去打扰何大人。”
船险已被排除,行船一帆风顺。何福顺一时兴起,站立船头,只见江面一队队木排上,排工们奋力撑篙摇桨,木排顺风顺水而下。
何福顺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指着江面上的木排对雷发达说:“如今欣逢康熙盛世,国力强盛。每年我大清国大量丝绸、茶叶、瓷器,远销海外各国,赚回大量白银,国库充盈,大兴土木。你看这满江之上的木排,全是建造紫禁城皇宫的上好木料。那是耗费了一年多时间,从云贵深山老林中精选出来的上等楠木和紫檀。这些木材木质坚硬,生长极其缓慢 ,又经历代砍伐,现存高大木料已很稀少。日后恐怕难再采伐到如此大量的材料了。还有几张木排这次来不及一同运出来,其中有几根用作太和殿脊梁的楠木,径粗四尺八寸,梁长三丈八尺,真正称得上是‘天下第一金梁’,要晚两个月才能运进京城,正好赶在太和殿上梁大典之前。”
雷发达对何福顺的讲述,听得入神,并不住地点头赞同。他举目望见江上那一张张木排,尽是粗大笔直的上好木料,不禁“啧啧”赞叹不已。
何福顺转而深有感触地说:“在那崇山峻岭中伐木运料实属不易啊!常言说‘进山一千,出山五百。’这话一点不假,不知有多少伐木劳工为这木材丢了性命!”
云贵边境的崇山峻岭中,山势陡峭,古树参天,云雾缭绕,虎狼出没。从山林深处传出一阵阵“砍砍”的伐木声。在深山谷底,高山之巅,有不少正在伐木的劳工。只见一棵高大挺直的古树,生长在万丈悬崖边沿,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劳工,吃力地抡起大斧不停地砍着大树。只见他们手上,脚上布满被荆棘划破的血痕。还有几条旱蚂蝗吸附在他们腿上,他们却全然不知。
远处,另一群劳工将一根根砍倒去枝的粗大木材,拼命地从高山上撬下山去。有的受伤劳工,头上脚上绑着破布,行动困难,仍挣扎着砍树放木。
山间溪流湍急。木材顺着溪水流向下游。这时一根粗大的木料在汹涌的溪水中猛冲而下,撞上一块凸出的岩石,木料突然变向转横。一个站在岸边的劳工躲避不及,受到木料猛烈撞击,落入奔腾的溪水中。工友们眼睁睁地望着他沉没在飞转的漩涡中,无法抢救。溪中的木料依然源源不断流向山外……
何福顺站立船头,仍在对雷发达讲述着:“从云贵深山里出来的木料,经过马拉水运,万里跋涉才到达金陵,其中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
船过瓜洲,进入大运河。河面比长江狭了许多,两岸柳树成行,房舍错落。
雷发达帮着船工们在船舷上“吱吱呀呀”地摇着船橹。一个船工笑着对他说:“这一路上两个多月,你帮我们又是撑篙又是摇橹,俨然一个驾船老手,还真要多谢你。”
雷发达说:“我只不过帮衬着打打下手,也没出多少力气。不用谢我。”
这时何福顺走到雷发达身旁,指着前方说:“还有一个时辰船过通州就要由大运河转入通惠河了。木料经通惠河运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下,存放在神木厂。你在大通桥下了船,再从崇文门进城便可找到工匠招募处。”
雷发达忙谢道:“多谢何大人指点。”
雷发达下船后,身背简单行囊,手挽沉重木工箱,走在京都郊外,经过一片官家墓地。那里散布着不少大型青砖坟墓。一座破败已久的陵寝明殿,屋顶的一边已坍塌,几根粗大的梁柱露出墙外,显得有些破败荒凉。
过了墓地便是一条直通崇文城门的官道。雷发达沿着官道来到城下,仰望高大的崇文城门,心里不觉有了几分敬畏。进了城门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只见两旁商铺酒肆,鳞次栉比。轿舆车马,川流不息。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远处的皇宫,红墙黄瓦,气势恢弘。一个民间匠人初次进京,见到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拘谨起来,处处小心留神。
雷发达在一位老人的指引下,来到宫墙外一座四合院前。院门上贴着“营缮清吏司工匠招募处”的纸牌。不时地有应募工匠从大门进进出出。雷发达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见不少应募匠人围在一张案前,由两个营缮司小吏接受应募报名,其中一人便是营缮司营造所年过三十的掌班万飞。等了许久轮上雷发达报名。万飞问:“你是应募木工的吗?”
雷发达答道:“小人正是木匠。”
万飞又问:“你来自何地?可有当地官衙的举荐信函?”
“有的,有的。”雷发达忙从内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谨慎地打开,拿出一封信件,双手呈送给万飞。
万飞展开信件看了看说:“你是雷礼后裔?此人我怎么从未听过?”
雷发达说:“雷礼大人是我旁系先祖,明嘉庆年间工部尚书。”
万飞不以为然,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发达,说:“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吧?”
雷发达忙表白:“小人属羊,今年五十虚岁。”
万飞说:“木匠可是卖力气活的,你这把年纪,不好招用。”
“大人,我身子硬朗,拉锯抡斧,爬屋上架样样能做。金陵那边的官衙庙宇我都做过。”
“年岁不饶人,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宫里的活计比不得在乡间,不可有丝毫差错。你不能招用。”万飞说着,将信件退还雷发达。
雷发达还想解释几句,万飞却挥了挥手,迈过头去叫道:“下一个。”接着问另一个应募匠人。
(三)
雷发达搭拉着脑袋,失望地退出人群,眼前一片茫然,呆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后来想到何福顺可以帮他。便对一个公差暗暗指了指万飞,轻声问:“请问,那位大人是……?”
公差说:“他是本司营造所的万掌班。”
雷发达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多谢。”接着又问:“再请问一下,营缮司的何主事可在这里?”
公差说:“你是问何福顺主事大人么?他在那边西厢房当值呢。”
“多谢多谢。”雷发达谢过公差,向西厢房走去,见何福顺正伏案写字,便上前打千施礼叫道:“何大人。”
何福顺见是雷发达,便问:“啊,是你。应募了没有?”
雷发达愁眉苦脸地说:“万掌班说我年岁大了,不肯招用。”
何福顺说:“你正当天命之年,技艺高超,怎能不用?我去对他们说说。”
雷发达感激地说:“那就有劳何大人了。”
何福顺来到万飞身边。万飞忙起身问道:“何大人找在下有何吩啊?”
何福顺对万飞耳语了几句,万飞点了点头,对雷发达说:“我看,你就先到大木作试用一个月再说吧。”当时木匠行业分两大类。一类是楠木作,做的主要是房屋的精致构件,如镶嵌雕花门窗、斗拱雀替、藻井天棚,还有案椅家具。所用木料多是檀、梨、楊、楠等贵重木材。故称楠木作。另一类是大木作,主要是建造房屋的梁柱框架,做的都是扛木材,拉大锯,爬柱上架之类的粗重活,是木作中最苦最累的行当。
雷发达忙向何福顺、万飞谢道:“行,大木作也行。多谢二位大人招用。”
在太和殿须弥台座前的广场工地上。雷发达身穿单褂,满头大汗,冒着热气,正与一个壮实的小伙用力拉着大锯。雷发达对壮小伙说:“锯匠拉大锯,性急不得。两人出手要平,不可一个手抬得高,一个手放得低。锯把要握得紧,锯条贴紧木面,推拉用力均匀。这样锯出来的材料才匀直平整,还省力气。”
壮小伙按照雷发达的说法,两人“唰唰唰唰”地拉起锯来,半个时辰,一块板料便锯了下来。壮小伙喜出望外地说:“按雷师傅说的方法拉锯,果真轻快了许多。”说着又拿起刚才锯下的板料,用手摸了摸说:“这板料锯得又均匀又平整,看着都舒服。”
雷发达说:“你们后生,年轻脑子灵,一听就会。各行手艺都一样,熟能生巧,只要干活认真,你往后会锯得更好。”
不远处,有几个木匠正在一边刨木料,一边议论。一个工匠对身旁的伙伴说:“你发觉没有?近几日锯匠那边锯出来的木料又平整又正直,我们刨起来也省事多了。”
伙伴深有同感:“可不是吗,不论是板料还是方料,都要少刨去许多木材,地上的刨花也比以往少了许多。”
另一个木匠说:“咱们大木作从金陵来了一个姓雷的木匠,五十多岁,昨天我看到他干活老到,手艺与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听说他原是做楠木作的,万掌班却把他分派到大木作,干锯木活。”
一个工匠说:“他初来乍到,万掌班对他的手艺还不知底细。有时还分派他干些杠木料的杂活。他人老实,做活依从分派,从不挑拣。”
京城的六月,天气开始炎热。满城红墙绿树,郁郁葱葱。
宽阔的太和殿须弥台座上已清扫干净,大殿的梁柱框架有一部分已竖立在石础上。
雷发达和一个中年工匠抬着一根大木料,吃力地一步一步沿着须弥座台阶往上挪,好不容易上了须弥座台基。他们放下肩上的木料。中年木匠深深吐了一口气说:“唉,这木料真沉,快把人压死了。”
雷发达掀起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抚摸着木材说:“只有上等木料才这么沉。这些木料大多是何主事领人从云贵边远的崇山峻岭中采伐过来的。我这次进京就是搭乘他们的官船。听说下一批运来的木材中,有几根用作太和殿金梁的大楠木,长三丈八尺,径粗四尺八寸。我做木工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楠木。按估算这批木料近日也应该运到了。到时候,倒想去看看,开开眼界。”
这时,何福顺正从这里经过,雷发达忙上前向他打招呼:“何大人。”
何福顺心不焉地随便应了一句:“你也来扛木料?”
雷发达说:“眼下太和殿正在竖立屋架,全部加工好的框架木料都要搬上须弥台座来。这边人手不够,分派我来做个帮手。我扛了几天木料,怎么不见从云南运过来的,做太和殿金梁的大楠木?”
何福顺说:“不知何故,那楠木大料至今尚未运到。我正为此事着急。”
“怎么,还未运到?”雷发达也对此感到疑惑。
何福顺摇了摇头,便忧心忡忡地走开了。
大殿框架已陆续竖了起来,做脊梁的大楠木却没有运到,眼看太和殿上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若误了大事可不得了。雷发达望着何福顺的背影,不免为他担忧起来。
在太和殿营造工程的紧要时刻,工部尚书吴达礼等官员也常在工地上巡视。吴尚书对身后一个官员说:“李侍郎大人,太和殿金梁楠木是否运到?还有一个月即将举行上梁盛典,皇上将亲临行礼。一切工作务必万无一失。”
李侍郎忙点头应道:“下官深知金銮宝殿上梁盛典乃天下头等大事,不敢有半点怠慢。下官立刻着人查问金梁楠木运输之事。”说完即转身命身后一随从:“即刻去请何主事前来见我。”
不多时,何福顺来见李侍郎。李侍郎问:“何大人,太和殿金梁楠木何时可以运到?眼看离大殿上梁盛典日期渐近。吴尚书大人正问起此事。”
何福顺说:“按估算这批木材近日便可运到京城,应该不会误事,却不知为何至今仍未运来。在下想再等待几日再说。”
李侍郎说:“你还想再等?上梁盛典之日屈指可数。不可再坐等消息了,应立即着人沿运河南下,一路探清梁木现已运至何地。太和殿上梁盛典吉日,为皇上钦定,千万不可延误。”
何福顺躬身点头答应:“在下从命,立即照办。”
何福顺遵照李侍郎的吩咐,命一名司务带了两名公差即刻动身沿运河南下,寻查梁材现已到达何处。
一切安排停当,何福顺回到家里,愁眉苦脸,沉默不语。他越来越感到事态的严重。
何妻见状,过来问道:“老爷回家闷闷不乐,有何心事?”
何福顺摇了摇头,在摇椅里躺下。
何妻摸了摸他的额角,又问:“是否身体不适?去叫郎中看看。”
何福顺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他。
何妻焦急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说出来也有个商量。”
何福顺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次为营造太和殿,去云贵采办的第二批木材至今没有运到,其中更有用作太和殿脊梁的楠木。还有一个月即是上梁吉日,若误了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何妻一听这话也紧张起来:“事情如此紧要,千万不可失误。”过了一会,她又宽慰夫:“老爷莫急,还有半月时间,说不定这几日木材就运到了。”
何福顺说:“但愿如此。我已着人沿运河南下查看情况,只盼他们送回好消息。”
天刚放亮,工匠们便在太和殿工地上忙碌开了。何福顺这几日也早早来到这里,查看金梁楠木是否运到,但每次都未见到运来的金梁木料而深感失望。他心里由焦急变得惶恐起来。这天,一个公差气喘嘘嘘地跑来找他:“何大人、李侍郎有急事召你去见。”
“李大人紧急召我?”何福顺预感到大事不好,便慌慌张张跟了公差去见李侍郎。
李侍郎见到何福顺便气急败坏地说:“云南快马来报,眼下正逢夏日,那边多处山洪暴发,山体崩塌,道路被泥石阻断,脊梁木材无法运出,误了上梁盛典,你这回可闯下大祸了。立即与我去见尚书大人,禀明事故缘由。”
何福顺一听此话,犹如五雷轰顶,顿时脸色煞白,几乎瘫倒在地,深感绝望地说:“完了,这如何是好?”
何福顺随李侍郎来到工部营缮清吏司官衙,在门外便听见吴尚书在官衙内对众官吏拍案大怒:“还有半个月便是上梁吉日,没有梁木,如何上梁?如何面对皇上?”
这时何福顺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他跌跌撞撞进了大门,便上前向吴尚书跪下叩头认罪不止:“在下贻误朝延大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吴尚书呵斥道:“命你往云南采办木材,事关重大,本应早日将此事办妥,谁知你办事懈怠,如今酿成如此大祸。如何向朝廷交代?”
营缮司主管郎中周正仁忧虑而气愤地说:“你犯下此等罪过,不仅你一人该当死罪,工部上下也受你诛连。”
何福顺本想辩解几句。吴尚书不由分说,挥了挥手,随即令差役:“摘去何福顺花翎顶戴,押送刑部大牢,听候处制。”
何福顺被押走之后,吴尚书焦急地对在座的诸官员说:“列位大人,皇命在急,事至如此,还望诸位出谋献策,尽快补救才是。”
郎中周正仁说,“皇宫所用栋梁之材,乃取自边远的深山老林之中,这一时从何寻找?”其他官员也摇着头,一筹莫展。
(四)
太和殿工地上,工匠们一边忙着各自的活计,一边却在议论。一个工匠说:“昨天我打营缮司门前经过,见何主事被摘去花翎顶戴,披枷戴锁,由几个差役押送刑部,听候处制。听说是因采办太和殿木材,延误了朝廷大事,罪过不轻。”
雷发达听了工匠的话,猛然一惊,忙问:“你是否看得真切,被押的真是何福顺大人么?”
工匠说:“我在营缮司营造所供役六、七年,怎能不认识何主事?上午我与他迎面而过,看得清清楚楚。唉,那何福顺平日里待人宽厚和善,倒是个好人。”
雷发达确信何福顺出了大事,已被羁押,内心十分焦急,一直紧皱眉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回想起何福顺对自己的多方关照。自己一个民间匠人,能进京在皇宫供役,多亏何福顺的帮助。雷发达每当想这些,便不免对何福顺心生感激之情。他心里常记着先辈的话:“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别人在为难之际,更应尽力相助。”
雷发达出于职业的敏感,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进京路过京郊一片墓地时,看见的那座倒塌的陵寝,从破墙内露出的几根楠木大料,现在或许能派上用场。傍晚收工后,他顾不上吃饭,便急匆匆赶到京郊墓地,爬上那座破败的陵寝,见明殿主梁上写着建于万历四十七年字样,距今才五十年,梁木还很完整坚实。雷发达又用木尺量了一遍,两根楠木长近四丈,围粗近四尺,很适合做太和殿金梁。后经打听,得知这是明代皇帝身边一个姓闵的总管太监的陵墓。这时,雷发达看到事情有了转机,心神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也忘记了疲劳和饥饿。他又忙赶回家拿了纸笔,要将以上情况写成书信,告诉监牢中的何福顺,希望这能救得他一命。
雷发达怀揣着写好的书信,连走带跑找到何福顺家,已是夜里亥时过后。何福顺家也是一座四合院,雷发达忙上前扣门,深夜的敲门声,震惊了屋内的何家人,院门迟迟不敢打开。雷发达连敲了几次,才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院门。雷发达问:“请问这可是何福顺主事府上?”
仆人惊疑地上下打量着雷发达,点了点头问:“请问,你有什么事找何大人?”
雷发达说:“我是工部营缮司营造所工匠雷发达,在何大人手下做工。听说何大人遭关押,我有急事求见何夫人。”
仆人说:“请稍候,我先进去禀告夫人。”不一会,仆人转来对雷发达说:“夫人有请雷师傅。”
何夫人满脸愁容,一身病态,在客厅接见雷发达。雷发达说:“昨日听说何大人因延误金梁楠木运达日期,已押送刑部,性命攸关。我这里有一办法,写在信内,不知是否能解一时之忧。请何夫人务必尽早将此信呈送何大人手中。”
何夫人急切地问:“雷师傅有何计可施,能救我夫君性命?”
雷发达说:“小人三个月前进京时,在大通桥下船后,路过京郊一片墓地,见一座高大的陵寝,其明殿因年久失修,一面墙已倒塌,露出几根硕大的楠木梁柱。今日傍晚我又赶到那里仔细看过,那梁柱都是上好的楠木,尺寸也很合适,正好用作太和殿的金梁。工部可花些银两将它买下。这些实情我都在信中对何大人说得明白。事不宜迟,请何夫人尽快将此信呈交何大人,看他意下如何?”
何夫人收起信件,感激不尽:“多谢,多谢。多谢雷师傅费心相帮。”
雷发达说:“多谢不敢当。我一个外地人进京,人生地不熟,全仰仗何大人多方关照,才能在皇宫供役。我心里常记住祖先教诲,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不多打扰,小人就此告辞了。”何夫人与仆人将雷发达送到门口揖别。
监狱内,一片昏暗,狼藉不堪。何福顺闭目躺在垫着禾草的地铺上。地上放着的一碗干饭里,插着一双竹筷,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
一个狱差望了一眼地上的饭,对何福顺说:“你已是两天没吃饭了。既然事到这般地步,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何福顺慢慢坐了起来说:“我请你们转呈给工部吴尚书的信函,快两天了,其中有解决金梁的办法,不知工部是否应允,还不见回复。我的生死就此一举,哪里还咽得下饭?”说完长长叹一口气。
狱差说:“你的信件我们当即便呈交给了李侍郎,请他立即转呈尚书大人。这事才过去一天多些时间,要回复也没这么快”
何福顺痛苦地摇着头说:“唉,真是度日如年啊!”。
正在这时,牢头陪着李侍郎走进监牢。牢头对何福顺说:“何福顺,侍郎大人亲临监狱,审查你的案子来了 。”
何福顺跪下向李侍郎叩首道:“在下犯罪拖累工部,给各位大人增添麻烦,真是罪该死。”停了片刻又试着问:“在下昨天呈交工部的信函,不知各位大人是否看过?其中拆取明陵楠木充作大殿脊梁的拙见,工部是否应允?”
李侍郎说:“今日我正是受吴尚书之命,专为此事而来。只因你延误朝廷大事,这几日工部上下不分昼夜,为太和殿金梁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吴尚书更是坐卧不安。”
何福顺叩头不止,连连陪罪:“全是在下罪过,在下十恶不赦。”
李侍郎又说:“吴尚书和工部诸位大人看了你信中所呈报拆明陵梁柱充用一事,即着人前往明陵实地察看,认为事至如此,只好采用你的办法。现命你速速办理取保出狱手续。限你五日之内,切实办妥拆取明陵楠木之事。以立功赎罪,不得有误。”
何福顺再三叩头,感激涕泪:“感谢吴尚书和各位大人的大恩大德。在下为办妥太和殿梁柱之事,将不惜肝脑涂地,绝不敢再有怠慢。”
李侍郎严辞厉色地警告何福顺:“这可是你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若再出半点差错,必死无疑。”
何福顺战战兢兢地答应:“是是,在下谨记大人警诫。”
李侍郎又转身对牢头说:“火速为他办妥取保出狱之事,立即放他出狱,不得延误朝廷大事。”
牢头应道:“小人遵命。”
何福顺出狱后,立即和家仆前往闵太监家商洽收买陵寝楠木之事。谁知却遭到闵家人的拒绝。
何福顺在家仆的陪同下,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何妻上前忙问:“事情办妥了没有?”
何福顺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下。
何妻见此情形,内心十分焦急,又问:“又遇到什么难处了。”
仆人说:“那太监后代不肯出卖陵寝楠木。”
何妻说:“什么,朝廷急需,他敢不卖?”
何福顺说:“拆人祖坟,他的后人死活不肯答应。我们说愿多出银两,高价收买楠木。墓主后人说,出卖祖坟大逆不道,有悖伦理,落下子孙不孝罪名,遭世人唾骂。”
何妻说:“那太监后代为何如此强蛮固执?”
何福顺说:“那是明代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的一个姓闵的总管太监,生前深得皇帝宠爱,授一品官衔,死后皇帝降旨予以厚葬,陵寝造得格外气派。后来他的过继子孙不善营生,坐吃山空,家道中落,坟墓已倒塌两年,却无能修复,一直荒在那里”。
仆人说: “依我看,那楠木是皇上建造金銮殿急用木料。一座亡明宦官残墓,派几个兵丁去强拆了过来,料他闵家也不敢对抗朝廷。”
何福顺喝止家仆:“休得胡说,强拆人家祖坟,抢夺陵寝木料,天理不容,大逆不道。皇上仁爱天下,绝不会容忍如此胡作非为。”
家仆见已无计可施,也为主人着急:“眼看限期一天天逼近,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么?”
“我们现已别无选择,这如何是好?”何妻一筹莫展。
何福顺说:“我即刻去将此情况禀报工部,待我回来后再作主张。”
(五)
正当何家三人束手无策之际,雷发达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何福顺便问:“何大人,那闵太监的后人不肯出让楠木,这怎么办?”
何福顺问:“你怎么也知道了?”
雷发达说:“下午我也到了闵家。他家的人说,恐怕拆卖祖坟要遭世人背地唾骂。我也觉得他们这担心也不是没道理,确实也有人家的为难之处。小人倒是有个办法,不知是否妥当?请何大人斟酌。”
何福顺忙问:“你有何好计?快说出来商议一下。”
雷发达说:“下午,我从闵家人的言谈中得知,他们也甚是苦恼。这两年因祖坟倒塌,又无力修复,遭乡人背后嘲骂,终日无脸见人。我想,可将这闵太监陵寝中的脊梁楠木拆下,用作太和殿的金梁。朝廷再花些银两,用东北白松取代楠木,将那闵太监的陵寝修缮完好……”
何福顺一听这话便有了些疑惑,不等雷发达把话说完便问:“用东北白松取代楠木,这样能行吗?”
雷发达满有把握地说:“我去看过,那闵太监的陵寝尽可不必用原有的那么粗大的楠木,那真是大材小用,糟塌木料。只要用径粗三尺左右的白松做屋梁已经足够。东北白松虽比不上楠木,但白松也属上等木材。现在宫中不少殿堂的梁柱,用的也是东北白松。若能采用我这办法,既有了太和殿金梁的材料,又帮闵家人修好了祖坟,使他们免遭外人唾骂。这也可算是一举两得的双全之计。”
何福顺及其妻听后都认为此计可取,立即吩咐仆人:“赶快备好车马,今晚我们便去闵家商谈此事。”
果然不出所料。经过商议,闵家人欣然同意了雷发达的主意。
何福顺,雷发达和家仆走出闵家。闵家主人将他们送到门外。何福顺对他说:“今日我们谈妥之事,明日一早我便去工部向吴尚书禀报,若得到尚书大人应允,工部营缮司立即会派工派料为你家修好祖坟,并用车马将你家祖坟楠木拖走。”
闵家人忙向何福顺作揖道谢:“一切遵从何大人安排。我全家感谢何大人的恩德,帮我家修缮好先祖陵墓。先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我闵氏家人日后也可免遭外人讥笑辱骂。”
雷发达说:“这倒是两全齐美的事。我们也要多谢你家帮了我们的大忙。”
雷发达、何福顺和仆人上了马车赶回何府。在路上,仆人问雷发达:“雷师傅,那闵家人感谢我们还来不及,你为何倒多谢起他们来?”
何福顺说:“你懂什么?雷师傅老实人,说的都是真话,若闵家不愿帮忙,我们这事能办成吗?”说完,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朝廷大事,总算有了一个眉目。”
仆人说:“古人说得好,好人必有好报。何大人侍人宽厚和善,才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何福顺说:“多亏发达师傅帮我几次渡过难关。我真是心存感激啊!”
雷发达忙说:“何大人说这话,小人可担当不起。何大人多方关照,帮我进京在皇宫供役,恩重如山。如今小人为何大人办这点事,何足挂齿。”
清晨,太阳已从紫禁城的宫殿东侧缓缓升起。太和殿工地上的劳工们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锯木声、刨木声和敲打声响成一片。只见四驾马车将两根粗大的楠木梁柱运到了太和殿须弥座殿基下。营缮司营造所木作总领梁九工师和掌班万飞正在指挥劳工们将楠木搬上须弥台座。
这时,工部尚书吴达礼在侍郎李文和郎中周正仁的陪同下,正在工地上巡视,见楠木已搬上须弥座台基,便过来察看。
何福顺忙迎上去向三位大人打千行礼。
吴尚书问何福顺:“这楠木梁材质地如何?不可有半点疏漏。”
何福顺说:“回禀尚书大人,在下反复查看过,梁材未见瑕疵。楠木材质坚实,千年不朽。那太监陵寝建造于万历四十七年,至今才五十年光景。木面仍平整光滑,没有破裂虫蛀痕迹,材形硕大挺直,尺寸正合,敲起来‘当当’作响,称得上极品楠木。”
吴尚书点了点头说:“好,千万不可再出差错。”
何福顺说:“在下铭记前车之鉴,不敢再有过失。”
吴尚书看着眼前摆放的两根上好楠木梁材,压在心上一个多月的一块重石终于落地,心情自然轻松了许多。
侍郎李文对何福顺说:“吴大人见你此次寻取楠木有功,决定知会刑 部、吏部,赦免你的罪过,官复正六品主事原职。”
何福顺忙向吴尚书、李文侍郎和周正仁郎中跪拜,说:“谢三位大人对在下免罪复职之恩。”
吴尚书说:“日后应以此为诫,勤勉为朝延效力。快起来吧。”
“在下谨记吴大人教诲。”何福顺再拜后站起身来。
吴尚书转身对周郎中说:“现太和殿上梁事项均已准备停当,应奏明皇上,过两日便可先行拱梁典礼,待八月十九日再行太和殿上梁盛典。”
郎中周正仁说:“今日即可拟写奏折,呈报皇上。在恭候皇帝复旨之前,下官便可先行安排拱梁典礼各项准备事宜,以免临时匆忙。”
吴尚书点头赞许:“言之有理。”
何福顺说:“三位大人若需在下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在下去办。”
宽阔的太和殿须弥座殿基上,按地盘图样,用石灰画的施工柱网图线上,安放着七十二个厚重的莲花石础,旁边整齐地推放着梁柱木料。简短而庄重的拱梁仪式在此举行:
在太和殿须弥座殿基当中,搭起两个行马一样的叉架,裹着红布的太和殿金梁,摆在叉架之前,十六个腰扎红布的工匠,分站两头。红烛高照,仪式开始。李侍郎高呼:“拱梁大吉,社稷昌盛。”随即鞭爆齐鸣。金梁被十六个工匠恭恭敬敬地抬上叉架。吴尚书领着工部众官吏手执神香,向金梁跪拜行礼。礼成,金梁被移往殿后摆放在叉架上供奉起来,等到上梁之日,再抬至大殿框架中央,举行大典。
紧接着,众工匠在营缮司工师梁九和营造所掌班万飞的指挥下,按照地盘图柱网画线,将打好榫卯并标明编号的梁柱,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木工们便开始斗接榫头卯眼。“嘭嘭”的敲打声响成一片。
梁九不时地摊开手中的大殿地盘图样查看着。
万飞走过来对梁九说:“梁工师,请您核对一下各梁柱摆放的位置是否有误。”
梁九说:“我已按图号核对过了,各梁柱位置无误。梁柱可以立即接榫竖架。大殿屋架竖好后,再过两日,便是上梁盛典。为稳妥起见,上梁那日,万掌班应派几位工匠执斧在大殿屋架下巡视护柱。若发现异常,及时纠正。”
万飞说:“我已安排了十位工匠,上梁那日,在太和殿屋架下巡视护柱。”雷发达便在其中。
梁九又说:“此次金銮宝殿上梁,由万掌班掌斧,这可是一件无尚荣耀的大事,不过责任重大,肩上的担子确实不轻啊!”
万飞说:“可不是吗,这几个夜晚,我都无法安眠,一想到此事,心里便慌得厉害。”
粱九说:“万掌班年轻有为,虽刚三十出头,却已经是操业近二十年的老师傅了,任掌班也有三四个年头。经手营造的庙宇殿堂不在少数,上梁之事,大可不必紧张。”
万飞说:“这可不是为民间的祠堂庙宇上梁。太和殿仍皇帝金銮宝殿,太和殿的脊梁为天下第一金梁,上梁若有差错,定是死罪。”
梁九宽慰万飞:“万掌班不必过虑,凭你的木工技艺,太和殿上梁必将顺利成功。”
万飞笑道:“多谢梁工师吉言。”
郎中周正仁,是万飞的大姐夫。这时他走过来,将万飞领到一个僻静处,郑重地叮嘱万飞:“这次太和殿上梁,是我向工部举荐,由你掌斧,想让你在皇上和大臣面前崭露头角,日后也好得到重用。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定要好好准备,展现你的非凡技艺。”
万飞感激地点头应道:“多谢姐夫提挈。小弟会认真准备。”
周郎中对万飞郑重而严肃的叮嘱,无形中也给万飞思想上增加了沉重的压力,使他更加食宿不安。
(六)
太和殿上梁盛典仪式隆重,场面壮观。高大的太和殿大木框架上披红挂彩,矗立在宽阔的汉白玉须弥座殿基上。大殿木架中央摆放着两个拱梁叉架。敬称为‘金梁’的太和殿楠木屋脊正梁,两头裹着红绸,端端正正安放在拱梁叉架上。金梁上方贴着“上梁大吉,国泰民安”的大红条幅。下面用硃砂楷书“大清康熙八年秋 吉立”字样。拱梁架前摆着红木香案。香案上点燃一对盘龙大红蜡烛和几束高香。一盘盘新鲜供果摆放香案中央。博山炉内飘散出缕缕檀香青烟。
太和殿框架的正前方,十六岁的康熙皇帝面向大殿,端坐在金龙宝座上。周边簇拥着大驾卤簿。宫女、太监手执黄伞、华盖、锦幡、仪扇护卫其后。文武百官肃立左右。
上梁盛典开始。司仪老臣高呼:“上梁大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永世其昌。恭请皇帝为黎民社稷祈福上香。”一时,鞭爆放响,鼓乐齐鸣。康熙皇帝由太监陪伴左右,走到香案前点燃神香,向金梁行三扣九拜大礼。文武百官同时跪下叩首。敬香毕,康熙帝在太监的搀扶下,回到宝座上。
只听见司仪老臣又一声高呼:“谨上金梁”。站在左右两边顶梁柱下的几十名工匠齐心合力向下拉动滑轮上的粗大绳索,只见两端绑在绳索上的硕大金梁,平稳地缓缓向上升起。
在顶梁柱的上方,营造所掌班万飞,身穿七品官服,手执铁斧,骑在顶梁柱旁的一根横梁上,探下身子,紧张地接应着缓缓升上来的金梁。
工部李文侍郎、周正仁郎中、何福顺等官员忙着在顶梁柱下来回指挥上梁。
康熙皇帝和文武百官严肃地注视着金梁在绳索的牵引下,缓缓升上柱顶。这时万飞忙伸手抓住绳索,调整金梁的位置,使其对准顶梁柱的榫头卯眼,另一只手紧握着铁斧,对准金梁,几下有力的捶打,只听见“嗵”的一声,左边的榫头落下,梁柱顺利吻合,严丝合缝。万飞又忙移到右边对接梁柱榫卯,举起铁斧也是几下捶打,榫头却悬而不下,紧接着又捶打几下,梁柱还是无法吻合。万飞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他对着金梁猛力捶打一阵,榫卯越卡越紧,纹丝不动。这时万飞已惊慌失措,乱了手脚,额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冒了出来。
雷发达手持‘龙剑堂’铁斧,在屋架下面看得清楚,他发现右边顶梁柱的上端有些向外偏斜,致使金梁的榫卯紧紧卡住,不能落下,捶打越重,卡得越紧。见此景情,雷发达心急如焚,他躲在柱后不停地向万飞做着上托的手势,示意将梁柱榫卯退出,重新对准。可是万飞这时望见的是眼前这庄重、肃穆的场景。端坐在殿前的皇帝和肃立两旁的文武百官都在注视着他,本来就十分慌张的心情,变得无比惶恐,几乎昏厥过去,哪里还看得见雷发达在下面对他做手势。
无法与万飞沟通,急得雷发达直摇头跺脚。这一切都被站在对面的何福顺看在眼里。
眼看上梁不顺,康熙帝皱起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工部的官吏们个个胆战心惊,惶恐失措。郎中周正仁对万飞更是怒从心中起,恨自胆边生,心中暗骂:“这个不争气的蠢材,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如此天大失误,毁了他自己那是活该,连我这个举荐人,也要被他毁了。”周郎中脸色铁青,双拳发抖。
这时,何福顺按奈不住内心的焦急,忙绕在人群后面来到雷发达身边,低声问:“你可有好办法,上去对准榫卯?”
雷发达点头说道:“让我上去试试。”说着就向顶梁柱走去。
何福顺忙一把将他拉住说:“你必定要有九、十成的把握,否则必将惹火烧身。这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雷发达见时间紧急,挣脱了何福顺的手,说:“事到这个地步,不上不行!”
何福顺忙拦住他,说:“穿好官服再上,没有九品以上官衔,便无资格掌斧上梁。”
雷发达火速套上临时从旁边找来一套九品官服,腰上别了那把十斤铁斧。这时,何福顺见雷发达带的铁斧黑油油的,上面深深地刻着“龙剑堂”三个字,很是老旧,便说:“你这斧头太古旧了,快换一把,免得误事。”
雷发达说:“这把祖传铁斧,用顺手了。”说着快步向顶梁柱走去,猿猴似的敏捷地爬上柱顶,抽出斧头,“嘭嘭”两下将金梁退出榫卯,重新归正位置,对准金梁又是两斧下去。只听见“嗵”的一声,榫头落下,梁柱严丝合缝接在一起。
上梁盛典工地上,顿时一片欢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康熙帝龙颜大悦,文武百官一片欢笑。
司仪老臣兴奋地高呼:“金梁玉合,上梁盛典礼成。”
康熙帝大喜,即命身边侍卫太监:“召那匠人前来见朕。”
侍卫太监又对一个小太监说:“召上梁掌斧工匠速来见驾。”
雷发达忙整了整衣冠,随小太监来到侍卫太监面前。再由侍卫太监将雷发达引到御前。雷发达匆忙上去双膝跪下,伏地叩见皇帝:“奴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问道:“你是何姓氏?”
雷发达说:“启禀皇上,奴才姓雷名发达。江西南康府建昌人氏。”
康熙帝说:“朕今日见你技艺高超,为金銮殿上梁立了大功,敕授你为工部营缮清吏司营造所正七品掌班,接替现任掌班一职。”
雷发达连连叩首谢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又从太监手中接过一套官衣官帽,便退了下去。
康熙帝转头对工部尚书吴达礼说:“工部吴大人,太和殿上梁之后,各项工程随即跟上,命算房务必将各项开支银两核算清楚,以便按数向户部支取。”
吴达礼上前跪奏道:“回禀皇上,奴才已命算房据实将各项营造开支造册呈报。”
康熙帝点了点头又问户部尚书米思翰:“户部米大人,当下紫禁城大兴土木,需用大笔银两,现国库存储白银多少?”
米尚书跪奏道:“启禀万岁,我大清风调雨顺,物产富足,海外通商兴隆,国库充盈,现库存白银一千一百万两。”说着双手呈上黄册,又说:“此黄册中,为去年国库白银收入明细账目,恭呈万岁御览。”太监接下黄册,恭呈皇帝。
太和殿上梁盛典完毕。参加大典的人员三五成群走出工地。一路上大家议论着,都被今日上梁的惊险一幕吓呆了。有的说:“若是今日延误上梁盛典,工部免不了有一批人杀头,有一批人坐牢,还有一批人革职。多亏那位工匠手艺不凡,上梁抢险,救了一大帮人。”
有人说:“那木匠技艺确实高超,三两斧下去,金梁榫卯应声而合,严严实实,真称得上鲁班再世。皇上圣明,钦赐其七品掌班之职,合情合理,当之无愧。”
听着众人的议论,一位老工匠模样的人若有所思地一边走一边低头沉吟。
另一位中年工匠见此情景,笑着问老工匠:“刘师傅口里念念有词,在吟诵什么诗文?”
刘工匠说:“我能懂什么诗文。只是今日见雷师傅上梁时,手起斧落,金梁榫合,超群技艺,令人佩服,钦赐官职,可喜可贺。便胡诌了几句,在各位面前现丑。”接着便念了起来:“‘上有鲁班,下有掌班,紫微照命,金殿封官,’就这四句,说得不好,请多指教。”旁边的人听了,齐声称赞“说得好,说得好。今日上梁的情景,正合你这诗文的意思。”
中年工匠说:“真看不出来,刘师傅满腹经纶,出口成章。”
刘工匠说:“请多多包涵,不要见笑。”
从此,这首歌谣便在宫廷内外传开了。
上梁盛典散场后,雷发达一路上听见大伙对他的称赞,并不在意。他一心惦记着昨天收工时,自己没来得及搬走的两根编了号的椽木还摆在工地上。若被不知情的工匠搬乱了,会给大殿竖架对错柱位,带来麻烦。雷发达想到这里,加快脚步来到工地,见两根大椽木还摆在原地,便放心了。他抱起一根正要往肩上扛。几个工匠见状,忙走过来笑道:“雷掌班,你现在已是七品大人,怎能身穿官服和我们工匠一起扛木料?”
雷发达低头看了看身上,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一身官服,尴尬地笑了笑,忙脱去官服,摘下官帽,挂在一根柱子上,又弯下腰去扛椽木。
两个工匠忙从他手上接过木料,说:“使不得,使不得,掌班大人怎能干这扛木料的粗活。”
雷发达说:“没什么使不得,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在扛木料么?”
工匠们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现在是正七品掌班大人了。”
雷发达指着地上的木料说:“哪有这么多讲究?这两根大椽是我昨天对好了号位,收工时来不及扛走摆在这里的。今日还是让我扛过去,免得换了人手,找错号位。”
工匠们深知雷发达干活一贯认真,他认定要做的事,别人劝阻不了,只好让他去扛。
被革去掌班职位的万飞搭拉着脑袋,和工匠孙力根走出上梁盛典场地,去楠木作工棚上工。听见大伙一路上对雷发达的赞许,心里既嫉妒有羞愧,低声对孙力根说:“一个乡间来的木匠,有多大能耐?若不是我在先将榫位敲正了,他后来几斧头就能对上榫卯吗?”
孙力根讨好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让他捡了个便宜,还混到一个掌班官位。”
万飞说:“日后宫里的营造工程多着呢。营造所的掌班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时孙力根看见雷发达扛着一根木料往太和殿须弥台座上走,忙对万飞说:“你看,你看,雷发达没有去营造所上任,还在那里扛木料呢。”
“雷发达还在扛木料?”万飞开始不信,定睛一看,果然见他扛着一根木料上了太和殿台基。
孙力根说:“我看他是担心自己挑不起掌班这副担子,不敢去上任。这掌班一职,早晚还得由你担当。”
万飞冷笑着说:“当掌班可不是扛木料的死力活,要有长年干宫廷营造活计的见识和能耐。他雷发达一个乡间来的土木匠,进京才年把时间,见过几座皇家宫殿?眼看下一步太和殿就要盖顶,这可是金銮宝殿最重要的营造工程,我要看他雷发达怎么来掌这个班?还有那个刘老头竟诵诗为他捧场。”
孙力根从鼻孔里嗤笑一声,说:“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往后有他雷发达好看的。”
万飞、孙力根两人一路上正一唱一和地走着,孙力根看见营缮司郎中周正仁从对面过来,忙对万飞说:“你姐夫来了。”
万飞愣了一下,准备绕道避开。他知道自己今日上梁失误,少不了姐夫一顿臭骂。
周郎中叫住了他:“万飞,你要到哪去?”
万飞没有吭声,低头站在一旁,等待姐夫的训斥。孙力根忙乘机走开了。
周郎中走过来,劈头便骂:“好个有出息的万掌班,今日上梁算是出足色了。我本想让你给太和殿上梁,崭露头角,没想到头角没崭露,我却差点陪着你把头都给斩了。事先我再三叮嘱你好好准备,你可好,连梁柱榫卯都对不上。我好不容易给你谋到一个掌班职位,今日也被你让给了人家。”
万飞不服气地说:“若不是我先将榫卯敲正了,他雷发达后来几斧头就能对上榫位么?”
周郎中喝道:“屁话,大伙都看得清楚,分明是雷发达将榫卯退出后,重新对准了榫位,梁柱才合上的。”
万飞死皮赖脸,不容分辩地说:“反正雷发达这次上梁成功,全是偶然碰上的。他一个乡间木匠能有多少见识和能耐?这掌班就让他这么长久地当下去么?难道自己的亲姐夫是个堂堂的正五品郎中,主管着一个营缮司,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舅子的掌班职位被人夺走,坐视不管么?再说在我当掌班的这几年里,木厂的老板们没有少给姐夫好处。外人当掌班,姐夫想得到这么多好处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周郎中没有吭声,他默认了万飞的说法。他不否认在万飞任掌班期间,万飞没少让木厂老板们给他行贿送礼。周正仁左右打量了一下,见近处没有人,便低声对万飞说:“雷发达在我手下供役,我自然不会让他痛痛快快当这个掌班。”万飞问:“你能有什么办法使他的掌班当不下去?”
周正仁说:“我自有办法。要整一个小小的掌班,用不了什么大力气。”
“姐夫说得倒轻巧,我看要整倒雷发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万飞使出了激将法。
周正仁不服被人小看自己,说:“不出半年,我就要把雷发达整下台。”
万飞摇头不信,他觉得姐夫是在胡吹:“一两年能把雷发达搞下台,就算姐夫有了不起的能耐。”
周正仁说:“实话告诉你,营造太和殿,接下来便是盖顶工程,楠木作的活计多,任务重,按常规,工期最少也得半年。我打算由营缮司向工部吴尚书呈文禀报,规定楠木作必须在四个月内完工。其实,他们即使不吃不睡四个月也难以完成。到时候完不了工,我看他雷发达如何交差?这掌班还怎么当下去?“
万飞听了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嚷了起来:“姐夫英明,姐夫英明,规定四个月完成,这是个好办法。”
周郎中忙制止他:“你大声嚷什么?得意忘形了。怕别人不知道?”
万飞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七)
第二天,周正仁便去工部衙门,向吴尚书呈报太和殿盖顶工程安排文书,其中专门规定楠木作工程,务必在四个月内完工。
吴尚书看过文书,沉思了片刻说:“大殿盖顶工程,工期一般为半年左右,四个月时间太紧,恐怕难以完工。”
周正仁说:“依下官之见,规定工期宜紧不宜松。假若工期定得太松,工匠干活懈怠,万一延误工期,我们便无后退余地。譬如此次何福顺去云贵运太和殿脊梁木料,正因为没有从严限定工期,延误了梁木运达时间,差点酿成大祸。”
一提起这次运木料延误工期的事,吴尚书仍心有余悸。为办事稳妥起见,他同意了周郎中的意见。
周郎中见自己的安排得到吴尚书的应允,满心欣喜。他离开工部,找到工师梁九,将工部的规定告诉他,并让他转告雷发达。梁九说:“四个月完成楠木作工程,时间太紧,定难完工。”
郎中周正仁立刻板起脸孔说:“这是经吴尚书批准的工部部谕,也许是圣上的旨意。梁工师切莫有非议,以免有人说我们抗旨不尊。”周正仁假传圣旨吓服梁九。梁九再也不敢多议,忙点头说:“我这就去将工部部谕转告雷掌班。”
雷发达扛完两根大椽后,又找到扛运木料的劳工工头,将原先分派给他的活计一一作了交代。
工头说:“掌班大人安心上任去把,这里扛运木料的活有我们呢。”
这时,梁九工师拿着一卷图样过来找雷发达,说:“雷掌班,你还在这里?我刚才到营造所办事房找你,谁知你却到这里来了,我有事与你商量。”
雷发达说:“上梁盛典散场后,我便赶到这里,把昨天收工时剩下的一点活计做完。有事我们去营造所办事房谈。”
梁九说:“老师傅干活就是与年轻人不一样,件件事都善始善终。”
雷发达说:“这也没什么,干了一辈子活,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不喜欢干活丢三落四的人。”
梁九和雷发达走着说着,进了办事房。营造所办事房是楠木作坊内的一个套间。这里只摆了些桌椅,十分简朴。梁九对雷发达说:“雷掌班,这就是你往后的办事房。地方倒还宽敞,就是嘈杂些。”
雷发达说:“办事房和楠木作坊连在一起,办事方便。木作干活的声音长年听顺了耳,也不觉得吵闹。”
梁九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郑重地对雷发达说:“太和殿上梁成功,下一步便是大殿盖顶工程。刚才营缮司主管周郎中命我转告雷掌班,工部已对太和殿盖顶工程作出安排,规定其中所有楠木作活计,四个月完成,不得延误。”
雷发达一听这规定,便吃了一惊,问道:“四个月内完成整个太和殿盖顶楠木工程?”
梁九说:“四个月时间确实紧了些,当时我也对周大人说了。可是周大人说,这是工部吴尚书的谕示,或许这还是皇上的旨意。工期不容变动。”
雷发达本想进行申辩,但听了梁九如此一说,满肚子委屈,不敢发作,只得低声对梁九诉苦:“偌大一座太和殿,梁柱、枋桁、斗拱、雀替、藻井天花,几百项活计,哪件不是精雕细刻的心血活?楠木作二十六个工匠,就是个个三头六臂,四个月也难得完工。”
梁九原本就是营造行业的资深老工师,对雷发达的难处感同身受,他同情地点着头说:“你肩上的担子实在不轻,仅仅那些托举太和殿飞檐翘角的斗拱,就够你们忙上一个多月。哎,君命难违,只有日夜加班赶工。今日我带来样式房画的一幅太和殿庑殿顶平面地盘图样,各部份尺寸大小,规格样式都在上面标写得清楚。您带回楠木作坊去,赶紧与工匠们商议立即开工,时间紧迫。”说着,将图样送到雷发达手中。
雷发达接过图样,放在桌案上展开看了看,便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说:“ 这平面地盘图样,画的是俯瞰图形,没有高度,很难与实在的宫殿形状联系起来。有些工匠没读过书,不能断文识字,更看不懂这种平面图样。不少工匠很难单独照图施工,工程进度更快不了。”
梁九说:“这只得有劳雷掌班多多费心,对工匠讲清平面图样的结构。再说,楠木作有您、万飞师傅、刘老师傅几位木作高手,可以一帮一带着他们做。我们年轻时做工,连平面地盘图样也没有,全靠师傅手把手口传身授。”
雷发达说:“只是我们的工期太紧,这样会大大拖延施工进度。若每个工匠都能看懂图样,独当一面,分头干活,工程进度定会加快几倍。按眼下情况,四个月绝不可能完成楠木作活计。我还是打算向吴尚书禀明我们楠木作的难处。”
梁九摇了摇头,说:“我劝雷掌班还是不去为好。今日我已对周郎中说过你们楠木作的活计四个月难以完成。他却立即制止我,说此事已定,不必多议,以免有抗旨不尊之嫌。听他此言,吓得我不敢再往下说。再说你当掌班刚上任,便对上司的决定讨价推诿,这很不妥。”
听了梁九的话,雷发达真像哑巴吃黄连,无奈地摇着头。
梁九宽慰雷发达:“雷掌班不必多愁,往后工程活计遇到难处,你我多多商量着办。但是营缮司给你这楠木作定的工期,千万不可延误。”
雷发达感激地说:“多谢梁工师的关照。梁工师自前朝至今,总领宫廷营造工程,德高望重,技艺高超,日后还求梁工师多多指教。”
梁九说:“指教实不敢当。我们都是五十出头的手艺人,日后要相互关照才是。眼下您最紧迫的事是按期完成楠木作的活计。”
雷发达说:“明日我们楠木作的人立即商议此事。”
第二天。
楠木作作坊内,板壁上挂着两张太和殿庑殿顶平面地盘图。雷发达在这里召集楠木作的工匠们商议太和殿盖顶工程,并对大伙讲解庑殿顶和斗拱结构平面图样。
楠木作二十六个工匠陆续来到作坊,围坐在挂图前。万飞和孙力根最后进来,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雷发达见人已到齐,便对大伙说:“各位师傅,今日大伙坐在一起,就是商议太和殿盖顶和做斗拱的活计。太和殿盖顶是太和殿营造工程中的头等大事。太和殿是皇上行大典,听理朝政的金銮宝殿。大殿顶部又是大殿的头面。这其中承托起大殿飞檐翘角的斗拱,是我们楠木作要做的重要活计。除了制作安装斗拱,接着还有藻井、天花、雀替、插角种种活要做。我们的任务很紧,昨日梁工师向我转达了工部部谕,决定大殿盖顶工程中的全部楠木作活计,四个月完成。”
工匠们听此一说,立刻一片哗然。有的工匠说:“半年都难完工,四个月不睡也做不完。”年轻工匠说:“我们不少人看不懂图样,全靠老师傅手把手教我做活,这工程进度怎么快得了?”
雷发达说:“工部部谕已决,不容更改。往后只得有劳各位加班加点赶工期了。”接着便是工匠们的议论和牢骚声一片。
雷发达说:“请各位静一静。为了方便施工,下面我给大伙讲一讲太和殿庑殿顶和斗拱平面地盘图样。不过我也不一定讲得明白。还要请在坐的几位老师傅帮着我解说。”接着便指着挂图说:“宫殿殿顶大有讲究,分为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和庑殿顶等等。其中要数庑殿顶等级最高。太和殿必须建庑殿顶。一般宫殿不准采用。”
小徒弟余明生不懂规矩,插嘴问道:“什么是庑殿顶?”
老工匠刘师傅制止明生:“你莫打岔,让雷掌班慢慢讲过来。”
雷发达说:“庑殿顶高大雄伟,屋面四坡五脊。前后两坡上交成为正脊。左右两坡与前后两脊相交,形成从正脊两端斜向延伸到四个屋角的四条垂脊,再接戗脊。向上翘起,称之为飞檐。”雷发达一边讲解,一边指着挂图比划着。但是一些年轻工匠不仅从未造过庑殿顶,就连见也没有见过,难怪听得有些糊涂,皱起眉头,连连摇头。
小徒弟明生更是按奈不住,站起来说:“雷掌班,你说了一大串的什么正脊、垂脊、戗脊。脊、脊、脊,我搞不懂,越听心里越急。”说得大伙笑了起来。
刘老师傅觉得小徒弟似乎在嘲笑雷发达,对掌班大为不敬,便指责明生:“休得无礼,怎能这样对掌班说话?”
万飞幸灾乐祸地鄙视了雷发达一眼。
孙力根更是在背后冷言冷语:“连自己都搞不清,别在这里耽误大伙的时间,还不如都去干别的活。”
雷发达并不理会这些,他继续讲着:“这平面图样并非三五日便能搞明白的,往后大伙边做边学,时间长了,慢慢就会明白。”
有的工匠心急地说:“我们的工期急促,慢慢等不得,一大堆的活计,怎能按时完工?”
雷发达说:“大伙心急,我更急。只要大伙真正尽了心尽了力,若因延误工期受到惩处,也只能由我一个人承担。”
工匠们说:“四个月工期,也太短促了,受惩处是免不了的。”
万飞却说:“工期是工部定的,或许是皇上的旨意。四个月非完成不可,延误工期,理应受到惩处。”
一个工匠说:“皇帝又没有宣发圣旨,怎能知道这是皇帝的旨意?”
另一个工匠说:“万师傅是营缮司郎中大人的小舅,他怎能不知道?”
听此一说,大伙便不敢再往下议论。但有些工匠心里却感到疑惑:作为楠木作的一个工匠,大伙都为楠木作工期太短发急,万飞却是相反,似乎希望楠木作完不成工程活计,受到惩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宫殿盖顶工程的准备工作在紧张的进行中。雷发达感到那天没让工匠们听懂他讲解平面图样,不少工匠仍不能按图做工,无法加快工程进度,心里比谁都着急。他每天收工后,在办事房里对着桌上的图样,寻思着如何让工匠们能看懂图样。经几天的观察与分析,他终于发现样式房绘制的图样都是俯视平面地盘图,一般人很难将它与真实的立体建筑物联系起来。对着平面图样讲解,犹如纸上谈兵,也难怪有的工匠听不懂。后来他将自己见过的真实的庑殿顶,凭记忆慢慢画下来。开始他觉得画得不像,后来经过近半个月不断的揣摩和描绘,接着连画了几十张图,才画出了一些模样。然后他又在殿顶的各部位标上尺寸,便成了一幅立体图样。他认为这种图样比平面图更接近实在的庑殿顶的形状,工匠们较容易看懂。
雷发达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腰。看看门外,天色已晚,便起身回家。
雷发达回到家里,三保迎了出来,说:“老爷日日天黑回家,也太劳累了。“
雷发达走进屋来,深感疲惫,坐下说:“工期太急,不赶不行。从明日起,楠木作要打夜班。即便这样,也难以按期完工。”
三保气愤地说:“这是哪个混蛋定的工期,也太不懂行了。”
雷发达忙喝止他:“不许胡说,你不想要脑袋了?”
三保不敢多说,忙去沏了茶送过来。
雷发达拿起一张平面图样和一张他画的立体图样,问三保:“你看看这两张图,觉得哪一张更容易看出殿顶的形状?”
三保不费思索地指着立体图说:“当然是这张。这张图像真的宫殿屋顶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形状。那张图上面画的尽是些方块和三角块,不像是宫殿顶。”
雷发达听了,高兴地说:“说得对,说得对。立体图样更接近真实的宫殿形状,你也能认出来。”雷发达见自己画的立体图样的作用初步得到验证,心里十分满意。他打算画一张比较规整的庑殿顶立体图样,拿去作坊对工匠们讲解,可是他不是样式房的样子匠,从未学过绘制工程图样,毛笔在手里不听使唤,线条画得歪歪扭扭,他便停下笔,将图样搁在一边。
雷发达匆匆吃过中饭, 拿了自己画的立体草图,去向梁九请教。雷发达说:“为了让工匠能看懂工程图,便于施工,加快工程进度。这些日子,我琢磨着画了这种立体图样,或许有些作用,只是我不会画图,今日专程来向梁工师请教。”
梁九说:“雷掌班不必客气,遇上难事,我们商量着办。”
说着从雷发达手中接过图样,认真揣摩着,然后连声称赞不已:“你这种画法好,比平面图样更直接、更接近真实的宫殿楼宇形状。它们的大小高低形状和结构,一目了然。比现在的平面图样大大进了一步,对工匠们看懂图样大有作用。真好,真好。你为绘制营造工程图样,创造了一种新的样式,了不起,了不起。”
雷发达说:“梁工师过奖了,鄙人一心只想让工匠们更容易看懂图样,加快工程进度,这完成是逼出来的,从未想过要创造什么新的绘图样式。”
梁九说:“事实上你已经创造了一种新的营造工程绘图样式,而且能大大提升工程图样的作用,其意义非同小可。”
雷发达说:“梁工师过誉了,鄙人受之有愧。再说我不会画图,心里想好的图形,手上却画不出来。力不从心,着实作难。”
梁九说:“画营造设计图样要用画界画的夹笔方法,普通毛笔画不成直线。”说着拿了界画文具演示给他看,又说:“这要慢慢练,不是十天半月能画好的。“
向梁九领教过后,雷发达谢过梁九,起身告辞。
梁九将雷发达送到大门口,说:“明日我便将您的立体图样画法,告诉样式房,让他们学习采用。”
雷发达却说:“样式房的师傅都是画图的行家里手,还要请他们多多指点。”
从此以后,雷发达新创的立体图样,成为营造工程设计中的一种新的重要制图样式,定名为“立样”,被营造工程设计制图长期广泛应用。
太和殿盖顶工程已正式施工。营造设计“立样”的出现,为工匠们看懂样式图带来了方便,无形中加快了工程进度。这天,雷发达和楠木作的工匠们正在作坊商量近几日的活计。雷发达说:“太和殿盖顶工程中,我们楠木作有两项重要活计。一项是制作和安装檐内外斗拱。还有一项是制作和安装藻井。眼下我们先按照样式房送来的平面样图和立样做斗拱。我把做斗拱的活计分派一下。楠木作的师傅分成三股,第一股八位师傅做柱头斗拱。第二股七位师傅做平身斗拱。第三股九位师傅做转角斗拱。”接着又把三股人的名单念了一遍,然后问:“大伙看看,行不行?”
大伙应道:“行。”
雷发达又指着板壁上的图样说:“我现在已经将三种斗拱的六张图样挂在板壁上,大伙看过之后,各股可以将自己的图样取走,照图做活。”接着他又无可奈何地说:“眼下尽管有了立样,有的师傅能按图做工,加快了一些工程进度,但由于工期太短,还是难以按时完工。自今日开始,有劳各位要加班上夜工。”
工匠们听后,虽心中不满,但迫于工部的谕示,也只能忍着。
就在雷发达对大伙讲话的时候,营缮司来人请他过去议事。雷发达便匆匆到营缮司去了。
大伙领了活计,都分头干活去了,却没有注意到小徒弟余明生一个人还呆在原地。雷发达给工匠们都分了工,唯独没分给他。明生便提心吊胆起来,心想,准是那天自己说了翘皮话,得罪了雷掌班,现在不给他派活,或许是要把他赶走。明生越想越担心,便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这时刘老工匠看见明生蹲在地上哭泣,便过来问他为什么哭?
明生擦着眼泪说:“你们都分派了活计,雷掌班唯独没给我派活。他是不要我了。”
刘工匠责备明生:“全怪你自己胡说什么‘脊、脊、脊,我越听越急,’引得大伙哄堂大笑,搞得雷掌班在大伙面前多没面子。这能不怪罪你吗?还不赶快去向雷掌班赔罪,求他别赶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