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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传统硬木装修设计制作的不朽哲匠

——样式雷与楠木作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资助项目编号50738003

王其亨  何蓓洁

收稿日期：2012年5月

摘 要：内檐装修及家具陈设的设计和制作一向被认为明清建筑艺术的重大成就之一。但在既往研究中，与设计相关的古代图像资源鲜有发现和利用，而对其创作方法，尤其是其创作主体即设计师也一直未能展开系统研究。随着样式雷世家及建筑图档研究的逐步深入，上述学术缺环或盲点都已有望迅速得到根本性突破。事实上，自清初雷发达以艺应募赴京，样式雷世家先后八代传人赓续参役清代皇家建筑工程，长期供职并董领楠木作及样式房，他们既是卓尔不凡的建筑师，同时也是相关装修陈设方面技艺精湛高超的设计师和承造者。

关键词：样式雷世家 样式雷图档 楠木作 内檐装修 设计 制作

作者简介：王其亨，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何蓓洁，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生、讲师

正如举世公认的那样，内檐装修及家具陈设的设计和制作，堪称明清建筑艺术的重大成就之一。其影响所及还曾启迪了18世纪风靡欧洲的洛可可艺术乃至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西方现代家具设计。长期以来，该领域备受学术界、艺术界与收藏界的广泛关注，还形成了丰硕的研究成果。

不过，在既往研究中，除实物遗存外，曾被广泛征引的图像资料，主要取材于明清绘画，而古代相关设计的图像资源，却鲜有发现利用。更重要的是，由于关涉设计的史料极度匮乏，相关研究往往集中于形式风格、做法沿革等，而对其创作方法、尤其是其创作主体即设计师，却一直未能展开系统研究。

另一方面，经过八十多年来中国建筑史学界持续、不辍的探索，清代样式雷世家在皇家建筑设计和营造实践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已经越来越真实生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该家族究竟是以何种职业进入皇家建筑营造体系？皇家建筑不可或缺的内檐装修及家具陈设的设计和制作，又同这个世家有何关联？却至今鲜为人知。

可喜的是，随着样式雷世家及其建筑图档研究的逐步深入和系统，上述学术缺环或盲点，都已有望迅速得到根本性的突破。事实上，已经清楚的是，自清初雷发达以艺应募赴京之后，样式雷世家先后八代传人赓续参役清代皇家建筑工程，长期供职并董领楠木作及样式房。他们既是卓尔不凡的建筑师，同时也是相关装修陈设方面技艺精湛高超的设计师和承造者。

为澄明该世家的这种双重角色，并为现存一系列世界文化遗产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寻回其内檐装修陈设的创作者和制作人，本文谨综汇相关史料陈述如下。

一

值得尊重的是，早在八十年前中国营造学社就曾抢救性购藏样式雷图档，继而展开相关研究，初步揭开了样式雷世家执业楠木作及样式房的双重角色。

1933年7月，朱启钤先生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发表样式雷世家研究的开山大作《样式雷考》[1]，其中曾指出，该世家第二代雷金玉“供役圆明园”，乃执掌“楠木作，样式雷掌案”。雷金玉之孙雷家瑞在嘉庆朝又“承办楠木作内檐硬木装修，至南京采买紫檀红木、檀香等料，并开雕于南京。”这就确凿无疑地表明，雷氏执掌楠木作，就是负责承造内檐硬木装修。

发表《样式雷考》两个月后，朱先生又在《提姚承祖补云小筑卷》中进一步强调[2]：

清康乾间，内庭装修开雕于金陵，归楠木作雷氏承办，雷氏亦原居江西而迁居金陵者。

接蹱刊布的刘敦桢先生《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3]，依据更充裕的档案文献深化发展了朱先生的见解。在这篇有关古代建筑工种个案研究的经典杰作中，辟有《工程·包工》一节，专述圆明园重修工程招商承包的有关情节，其中曾刻意强调：内部装修，依例由楠木作雷氏成造。

根据内务府相关档案，刘敦桢先生还特地归纳包工简表如下：

同治重修圆明园工程包工情况一览表

表中，“各大座装修，楠木作雷思起”竟与其他六家营造厂商赫然并列，这就清晰表明，在皇家建筑经营中，样式雷世家既供职皇家建筑的工官机构样式房，并作为掌案董领建筑设计，同时又兼为营造商，自办柟楠及花梨、铁梨、紫檀等南方特产硬木材料并雇工制作，专门承包各大殿硬木装修。

由于明确了楠木作和样式房事务的迥然区别，而且样式雷世家实际具有双重职业技能和身份，在刘先生的鸿文中，语涉“楠木作雷氏”或“样式房雷氏”也因此泾渭分明，全无“楠木作样式房的”含混[4]。

遗憾的是，中国营造学社有关样式雷兼具双重职业技能和身份，尤其是作为营造商而专门承造清代皇家建筑硬木装修的重大发现，很长时间以来，竟被大部分后继者忽视或淡忘，也由此导致了前文提到的学术缺环或盲点。

 不过，近年来，相关研究不断深入，在《雷氏族谱》和样式雷《旨意档》、《堂司谕档》《随工日记》等记录该世家职业活动的原始文献中，已发现了大量样式雷各代传人承办清代皇家建筑内檐装修设计与制作的史料，夙未被援用或披露。而分析研究这些史料，也可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他们的相关研究成果，从而更彰显样式雷世家的辉煌业绩。

二

事实上，样式雷第六代传人雷思起在追溯其先祖自南京北迁后的职业执掌时，就曾强调，早自康熙初年以来，清代皇家“楠木作”，即硬木家具和装修陈设，就一向由该世家承担相关设计和制作[5]：

雷氏……百余年来在圆明园承当楠木作、样式房差已传六世子孙。

样式雷世家供役清代皇家建筑工程，始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冬，该世家的始祖雷发达（1619-1693年），凭借此前定居南京22年习得的楠木作技艺，“以艺应募”赴京，参役宫苑营建[6]。随后，雷发达长子雷金玉（1659-1729年），又在康熙中叶的畅春园工种中“领楠木作”，更因正殿上梁得蒙康熙皇帝召见奏对，深受赏识，被钦定内务府钦工处掌案。转而执掌皇家建筑设计[7]：

恭遇康熙年间修建海淀园庭工程，我曾祖考领楠木作工程。因正殿上梁，得蒙皇恩召见奏对，被钦赐内务府钦工处掌□。赏七品官，食七品俸。

雍正初年，在圆明园的大规模扩建工程中，雷金玉又再度以其卓杰的技艺获得雍正皇帝的青睐和器重[8]：

赐圆明园之工程处长各作之掌班爵，办理楠木作事务。

清楚的是，雷金玉最初凭借家传楠木作的高超技艺得以供役皇家建筑工程，继而出任出任皇家建筑设计机构钦工处样式房掌案，成为雷氏日后延续八代的世传差事的肇始，在执掌清代皇家建筑设计的同时，办理楠木作的看家本领也世代相传。

雷金玉幼子雷声澂（1729-1792年）出生3月后父丧，自幼受母亲早晚训诲，立志继承父业，虽无父亲指点，又受那些为谋生存而攘夺其父掌案之职的“伙伴”们排挤，但成年后继承祖业，仍旧承当掌班楠木作事务[9]：

至曾祖呈当掌班楠木作事务， 即样式房差，后因官差外出，卒于外。

乾隆朝中期以后，雷声澂的三位儿子雷家玮（1758-1845年）、雷家玺（1784-1825年）和雷家瑞（1770-1830年），陆续承继父业，数十年如一日地同心协力，供役皇家建筑工程。关于他们的业绩，包括担任样式房掌案、承办楠木作内檐装修乃至采办木料、制作和安装等情节，雷家玺的嫡孙雷思起《精选择善而从》叙述颇详[10]：

至后，大祖父（雷家玮）因官差外出, 查办外省各路行宫……等事。祖父雷家玺在圆明园应样式房之差，彼时乾隆皇帝大修三山等处工程，以及热河之避暑山庄等工。……嘉庆皇帝大修南园工程，三祖父雷家瑞呈办楠木作内檐硬木装修，至南京采办紫檀、红木、檀香等料，及开雕于南京。大祖父在外查办一切工程，或一年二载，不时归还。祖父陵事（昌陵工程）工竣归回，亦归圆明园接办楠木作事。三祖父雕工完竣，亦回京办理料木归工，安活。

嗣后，雷家玺在道光五年（1825年）去世，生前曾将掌案一职让予他人承当。自此，其子雷景修（1803-1866年）二十余载屈居人下，惟以其精诚敬业，终于在咸丰二年（1852年）重新执掌样式房。咸丰五年（1855年）后，圆明园工程不断，雷景修携其子雷思起（1826-1876年）供役其间。雷思起之子雷廷昌（1845-1907年）年撰写的《禀文》，述及乃祖雷景修，其中提到[11]：

咸丰二年……奉吉、阿二堂谕：样式房雷□□当差名次打二，此差着派我先祖父管理样式房掌案差事矣。……后咸丰五年，皇上幸御园，差务分繁……六年，办澄心堂装修。

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劫难后，圆明园样式房奉旨停差，雷景修歇业回家。但在并未中辍的相关陵寝建筑工程中，雷思起、雷廷昌父子又相继担任相关钦工处样式房掌案[12]。同治十二年（1873年）八月，同治皇帝以颐养两宫太后为名，下命重修圆明园。雷思起、雷廷昌除执掌样式房完成改建添建设计外，还奉命承接各殿座楠木作内檐装修。雷思起回夸兰达（满语，大人、首领之意）云[13]：

实因前辈办过各座装修，现在恭遇皇上重修圆明园各等处工程，蒙夸兰达栽培，实因声名脸面，接成楠木作旧路，自当尽心竭力当差。

文中所谓“前辈办过各座装修”、“楠木作旧路”等语，明白晓畅地表述了楠木作事务乃样式雷家族世代相传。而“声名脸面”一语，则透露了该世家因精谙楠木作差务而赢得的卓绝声誉。翌年七月，圆明园工程中道停止，雷思起承办圆明园楠柏木装修的垫款尚未收回，承办三海大修工程的六额驸景寿，又命雷思起接办三海内檐装修。雷思起因担心无法收回垫款，申明不敢应承此差。六额驸仍谕“不准辞”[14]：

谕派雷□□承做装修，当时回明：硬木装修前经奏准传粤海关办；其楠柏木装修前蒙内务府大人谕派承办，并未领过银两，亦未开工。现在实因雕匠人少，并且工价、木价与例价大大口不相符，无力垫款，不敢应承此工。额驸谕：不准辞，其工数并木料价随仿随行等谕。后又查南北海各殿，传出楠柏木内檐装修……六额驸、广公爷、毓大人为交雷□□承做各殿装修。

事实上，样式雷承造内檐装修，按例要负责装修木料的采办、制作、安装等全过程。既为负责装修设计的钦工处样式房掌案，同时也是承揽装修制作的营造厂商。以同治十二年重修圆明园工程为例，雷思起进呈内檐装修方案奏准后，样式房、算房及各工工头详细核对钦准装修画样尺寸与殿内尺寸是否相符，安装时有无窒碍？定准后，因备料困难，遂将硬木装修奏准画样移交粤海关在广东制作，运京安装。而楠柏木装修，则由雷思起在京制作[15]。在这个环节中，其商人身份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一月初四日，内务府大臣景寿发给雷思起的运木免税执照中也已表露无遗[16]。

三

综合上述史料，可明确知晓，样式雷世家延续200多年执掌皇家建筑设计，相关内檐装修及家具陈设的设计与制作，也是该世家各代传人的重要差务。正因此，在样式雷家藏图档中，与装修陈设相关者，占有很大分量。如被中国国家图书馆购藏的15000余件原样式雷家藏图档中，就有2000余件涉及装修陈设。其中，圆明园的内檐装修图档，更是在已知所有该园图档中占去近半数[17]。

样式雷图档中内檐装修及家具陈设设计图数量众多、内容丰富，涵盖了宫殿、园林、行宫、陵寝、坛庙、王府等众多领域。图纸中既有各殿座内檐装修地盘样图，也有各式花罩大样[18]，以及佛龛、器皿、屏风、桌张、树池等陈设大样图。既有精工色绘的进呈画样，也有炭条或墨笔勾勒的构思性草图，还有踏勘已有装修陈设的测绘大样。此外，样式雷图档中还保留着大量展现不同装修主题的板片类烫样。这些种类繁多、内容丰富的样式雷图档，集中展现了样式雷非凡的创作才能和精湛技艺。对这些图档展开深入研究，必将揭示中国传统硬木装修设计的奥秘。

注释

[1]  朱启钤《样式雷考》，《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1期，1933年3月，86-89页。

[2]  朱启钤《提姚承祖补云小筑卷》，《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2期，1933年9月，86页。

[3]  刘敦桢《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2期，第3-4期。

[4]  参见史箴、何蓓洁《高瞻远瞩的开拓，历久弥新的启示——清代样式雷达世家及其建筑图档早期研究历程回溯》。《建筑师》2012年1期45-59页。

[5]  见道光二十五年续修《雷氏族谱》卷二卷末雷思起附记。

[6]  雷发达以“楠木作”技艺参役清代皇家建筑工程的最新研究成果。详见史箴、何蓓洁《雷发达新识》，《故宫博物院院刊》2011年4期81-94页。

[7]  见同治四年（1865）雷景修书立《雷金玉碑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8]  见道光三十年（1850）雷思起手稿《精选择善而从》，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

[9]  同上。

[10] 同上。

[11] 见光绪七年（1881）雷廷昌手稿《禀文》，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

[12] 咸丰十年圆明园罹劫时，定陵工程正在兴工。据雷廷昌《禀文》记载，在此次工程中担任钦工处样式房掌案的雷思起闻讯后匆忙赶回海淀镇居所，保护合家老小。次年，相继兴建的定东陵、惠陵等均由雷思起、雷廷昌父子担任钦工处样式房掌案。

[13] 参见张宝章《样式雷家世诸考》，张宝章等编《建筑世家样式雷》，北京出版社.2003年6月。

[14] 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062-028。

[15] 见同治十三年（1865）雷氏《堂谕司谕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6] 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146-3-001。

[17] 见张凤梧《样式雷圆明园图档综合研究》，天津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

[18] 共300余件，图档目录详见王茹《半座生来虚室白，一帘含得万山青：中国传统建筑室内环境艺术研究》，天津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